第五十五章
赵祯这几年的身体愈发不济，并非病痛，而是因为上了年纪，故而才是秋天，勤政殿里便已经放了炭火，南歌一进来就觉得一阵热气迎面而来。
“可是觉得热了？叫人替你解了斗篷，你年纪轻，火力旺倒是好事。”
赵祯正坐在桌前写着什么，殿里伺候的太监们都垂着头不敢吭声，也就只有一个梁怀吉敢搭话。
“殿下可来了，这几日官家正念着殿下呢。”
赵祯抬起眼，他两边发已经生了许多灰白，脸上的皮肤也不似往日紧绷，就像个寻常的老者一般：
“多嘴。”
梁怀吉也知道赵祯并未生气，端着身后侍从奉上的茶水放在南歌手边，才往后几步退在赵祯身旁伺候。
“你可知道朕为什么要罚那王家的小子？”
赵祯看南歌乖巧地捧着茶喝，兴许是想起了南歌小时候的场景，眼里忍不住滑过一丝怀念，复又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自说自话道：
“朕生了个好女儿，遍览天下竟然没有一个男子能配得上你，朕便想着你与那王氏麒麟子也算是有青梅竹马的情谊在里面，却没想到他竟然仗着朕的宠信拒婚。”
给她跟王宽赐婚？
南歌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
这几日朝堂上册立皇太女的呼声越来越大，赵祯这是想故技重施，把她这个庄昭大长帝姬嫁出去，嫁给他最信任的重臣之子，这样便是变相绝了南歌的太女之路。
难怪王宽会拒婚，聪明如他，他定然也是看出了赵祯的意图，所以才破天荒地拒了这道旨意。
“……爹爹竟是掀嫌弃女儿了吗？这么着急要把我嫁出去？”
南歌没有点破赵祯的心思，而是微微一笑：“女儿只想着留在姐姐身边，叫她享享福，从未想过招驸马这件事，还叫爹爹费心了。”
赵祯似乎是叹了一口气，又像是有些犹豫，瞧着南歌的眼神复杂极了：“你与那王家小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倒也登对，若你愿意嫁给他，朕这便下旨，将你许配给他，公主府便建在汴京，享食万户，这样你也可随时入宫拜见你姐姐。”
享食万户，当真是很大的手笔了，现如今有些亲王封地都没有万户百姓。
南歌笑了起来：“爹爹这是在写赐婚的圣旨吗？可是想向当初给大姊定婚约那样，把我也定了出去？”
赵祯面上闪过愧疚，这些年赵徽柔一直未能出嫁，这也是他心里的痛，这会儿又听见南歌这样问，立刻反问道：
“朕瞧你对那王宽并非半点情意也无，嫁与他为人妇，琴瑟和鸣有何不好？你如今已经是帝姬，谁人又敢欺负了你去？你当真——当真要走那条路么？你可知一旦踏上这条路，你便无法回头了，幼悟。”
时隔多年，在赵祯嘴里听到这个昵称，南歌还有些恍惚，但她明白，赵祯的担忧是真，替她的未来规划也是真，害怕他自己青史留下骂名更是真的。
“爹爹，你说的或许是有些女子的毕生所求，但并不是我的，更不应该是我的，我幼时您常说，便是十个皇子也比不上我的，现如今我凭着自己走到了这处，您便要以我是女子的身份否决我，可是您瞧，那些抨击我，反对我的人，能用来攻击我的理由就只有这一个。”
南歌慢慢起身，望着跪在外面的王宽：
“就因为我是女子？当初太后刘娥以女子之身临朝亲政，留下美名，大姊以女子之身创立女学，日后必定青史留名，赵家郡主以女子之身投身军伍，她麾下的将士可从未质疑过她的女子之身，女子这身份不该是枷锁。”
南歌忽然笑了起来，眼里闪烁着柔光：“王宽知我，他知我的抱负远不该止步于此，爹爹，我都不怕了，你还在怕什么？”
勤政殿里的太监们恨不得整个人伏在地上消失，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这位庄昭帝姬竟然这样毫不遮掩，生怕赵祯迁怒于他们。
赵祯沉默了很久。
良久，他才有了动作，将面前那份黄帛写下的圣旨扔进了炭盆，看着它一点一点被火焰吞噬殆尽。
“朕没有什么能教给你的了，今日这便是当做是一个父亲对女儿说的贴心话吧。日后便再无父女，而是君君臣臣，幼悟，你可懂？”
赵祯拿起另外一张压在最下面的黄帛，等看清了上面的内容，南歌微微一愣，冲着赵祯郑重地行了一礼：
“臣遵旨。”
皇太女跟公主，终究是不同的，“君父”二字代表的意义也是不同，从今往后，赵祯对于她来说，终究是“君”在前了。
……
……
南歌出了勤政殿，梁怀吉对她的态度更加恭谨，南歌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走到王宽面前，向他伸出手：
“起来吧，我已经同官家说明了，这件事不该把你也牵扯你进来。”
王宽被晒得嘴皮都有些发白，起身的时候借了南歌的力才勉强没有失态，但他顾不上自己，忙用询问的眼神看向她。
“官家已经收回了赐婚的旨意，不必为我担心，方才你若是应了，我也不会怪你。”
南歌避开了旁人要搀扶王宽的手，径自扶着他往外走，王宽其实并不瘦弱，他虽是文臣，却也不曾落下武功课业，这几年元仲辛没少嘲笑他。
王宽搭着南歌的肩膀，却是顿了一顿，缓缓开口道：
“我知你不愿，你是合该翱翔天际的凤凰，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应当成为你的阻碍，纵使是我也不能，我知你心有丘壑，不愿，也不该成为你的束缚。”
南歌微微一怔，眼里流转着阵阵情意，如果说这世上谁最了解她，那个人除了王宽一定不会是别人。
“好，那我不能辜负你的这份心意，我便飞一飞，好叫你看看我这只凤凰能飞多高。”
南歌勾起了唇，两个人互相搀扶着远去，纵使身后跟着一行随侍女官，但总叫人觉得只有那两个人是一处的。
……
……
都道是阳春三月，折柳送故人，可七斋的离别却是在这茫茫秋日，漫天的芦苇絮飘荡，竟然生生拗出一股漫天飘雪的凄美之感。
“哎哎哎哎！我说，你们可都别哭啊！我这是走马上任，升官了好不好？怎么都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赵简一身皂色男装打扮，长发缚在身后，虽然她这样说，但七人里眼眶最红的也是她。
“那当然了，你可是大宋第一个女将军，说不得日后还会是第一个女亲王，这自然是一件喜事。”
南歌今天只穿了一身普通的淡蓝色长裙，发上插着一只玉钗，半点瞧不出她竟是当今那位享誉天下的皇太女。
“元仲辛，人家赵简去边关镇守，有你什么事啊？你不是最怕死的吗？”
韦原哭够了才对着元仲辛嚷嚷：“我就说你留下来，跟薛映一样加入宣武军，凭你的本事跟我爹爱听人拍马屁的毛病，本衙内保管叫你两年之内就升官发财！”
元仲辛抱着拳嬉皮笑脸道：“哎哟喂，衙内可真大方啊！不过我就是个没什么追求的人，有那薛映留在宣武军陪着你就够了，实在不行还有小景啊，她不是现在在跟兖国公主办女学吗？我呀，这叫妇唱夫随，赵简在哪我就在哪——你说是不是啊王宽？”
他这么一说，众人皆是十分促狭地瞧着南歌跟王宽二人，这么细些年赵简跟元仲辛都修成正果了，偏偏这二人还没个动静，一个是当朝皇太女，一个是当朝正四品中书舍人，瞧着就叫人心急。
王宽没有回答，只慢吞吞抬眼看了他跟赵简一眼，郑重道：“路途遥远，边关苦寒，一路保重。”
赵简一边抱着南歌的胳膊不肯松手，一边扣着眼泪汪汪的裴景，一向坚强的她却也在此时哽咽了起来，半晌才对南歌道：
“有我和元仲辛替你守着边关，你便放心大胆地施为，只要你一封信，我便立刻杀回来，这辈子我认的明主就只有一个。”
这时候的分别，一分开，便很有可能是一辈子了。
南歌眼眶微微泛红，却怕赵简太过伤心，勾起一个笑道：
“那我认的将军也只有你一个，阿简，一路保重。”
裴景终于摁耐不住，跌进南歌的怀里哭出了声，南歌哄哄这个，再哄哄那个，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韦原贼眉鼠眼地探过来企图加入，却被薛映提着领子揪到一边，元仲辛跟王宽对视一眼，皆是露出一抹无奈地笑。
元仲辛：总觉得在媳妇心里我没沈南歌这丫头重要啊。
王宽：总觉得在阿南心里，他只能勉强排到第一啊。
……
“对了，既然今天大家都在，为了表达这份悲痛的送别之情，我决定献曲一首，正好我马车上带了嵇琴——”
“？！”
“！要了命啊！”
“不不不，我觉得阿南这样就已经很能表示悲痛了，不用嵇琴！真的不用！”
“咳，何必如此苛责，阿南的琴技有所增长——”
“我呸！王宽你不是从来都不撒谎吗？？？”
一群人一听南歌要拉二胡，什么愁绪，离别之思顿时消失的一干二净，一群人做鸟兽散，元仲辛跟赵简更绝，骑着马一骑绝尘而去，风里只留下阵阵呼声：
“诸位——再见啦！有缘再会！”
南歌站在原地，伸出手接住半片芦苇花，芦苇花轻飘飘地似要乘风逃走，却有一双手轻轻地扣在了她的掌心，替她留下了那朵芦苇花。
“殿下，起风了，回去吧。”
王宽垂下了眼，视线落在二人十指相扣的手上，白皙的耳垂落下一点红来。
“好。”
南歌紧紧扣住了王宽的手，慢慢勾起一个笑来。
……
……
【嘉佑七年，仁宗责皇后与近侍张茂则谋大逆……同年册封庄昭大长帝姬幼悟为皇太女，加贵妃张氏温成皇后，追封故皇四女，皇六女为镇国公主，韩国公主。】
——《宋史•昭宗传》
【嘉佑九年，仁宗疾，太女幼悟侍疾，同年皇太女登极，史称宋昭宗。大赦，改元，昭平三年，中书舍人王宽自二品签书枢密院，昭平五年，宋昭宗有孕，诞下皇太女赵明珠，举国欢庆，辽国复求尚公主，未果。后世多对皇太女赵明珠尚存，最广为人所识，则皇太女生父乃当代宰执王宽，然亦野史谓皇太女乃大长公主赵徽柔亲女，后世说不一。】
——《裴景笔谈•宋史》
……
……
她于他，是君，是殿下，也是心里唯一认定的妻。
他于她，是臣，是知己，也是愿意一道共度余生，走过那半生风雪的夫。
不论后世如何书写，两个人的相依相惜却不会因为史书的记载而失色半分，你知我懂我，我知你懂你，不是菟丝子与常青树，而是一双参天大树，互相成就彼此，哪怕后世万万年，提起我们的名字，总会让它们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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