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流萤

朱棣随着道衍行至禅房，道衍没有说话，坐在蒲团上开始打坐，朱棣也深知这老和尚的性子和他平日的习惯，也就没有多问，陪着他一同打坐。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后，道衍睁开了他那双三角病虎眼。望着朱棣缓缓说道：“半年不见，殿下雄姿更胜从前了。”朱棣不欲与这老和尚拐弯抹角，他掳走青禾的事还令他余怒未消。只听见朱棣沉声道：“大师，我对你一向敬之重之，但是，请你不要把这份敬重当作你肆无忌惮的筹码。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种玩笑万万开不得了。”道衍已然听出了朱棣看似平稳语调中狠狠压制的怒意。内心不由一声叹息，燕王最重情，妻子儿女是他最最不能触及的底线。若是作为一个普通的男人，这是极好的。可是若要成为治国之君，就是致命的弱点。

“阿弥陀佛，咸宁郡主的命格不凡，岐岂是能为人所伤的？”朱棣冷笑一声：“我禾儿是父皇亲賜封号的皇家郡主，自然高贵不凡。”道衍摇摇头：“善哉善哉，郡主的尊贵远不止于此。”朱棣听罢，深知道衍又要搬出他那套白帽著王的谬论。无论他心中是否有此想法，他都不想宣之于口，这毕竟是招惹是非的大事。道衍看了看朱棣，也不再将此话题继续下去，而是双手合十道：“恭喜殿下喜得良才。”朱棣莫名其妙：“良才？什么良才。”“哈哈，老衲近日掐指一算，得知殿下近日结识了异世奇人。此人非将非帅，却心思剔透，必然为殿下的登极之路开辟奚径。”

朱棣对道衍的种种悖逆言论早已习惯，此时还是忍不住地无语，总感觉和这老和尚多说一句话就要多沾染一分杀身之祸。于是，不再多言，起身告辞。道衍也并不留他，只是对着朱棣的背影说了一声“殿下，此人万万杀不得。”

就最后一句话，朱棣算是听了进去。因为他今日看妙锦回护容若的时候就大抵猜出了妙锦对他的小心思，若是他能成其好事，也算是少了心头的一个大包袱。至于其他的话，朱棣暂时就抛却脑后。

朱棣领着妙云和青禾在寺院膳厅简单用了些斋饭。青禾小孩子心性，要到处逛。朱棣就安排护卫陪着，也交代了等郡主玩够了直接送她回燕王府。他自己则领着妙云向后山走去。妙云任由朱棣牵着手，也不知道他葫芦里究竟卖了什么药。

两人沿着山间的小路，伴随着冬日暖色的余晖一路走去。一直走到后山山坡上，在一棵挺硕的树下停住了脚步。如今已是冬天的尾巴，不消几日就要立春了，见那棵树已经迫不及待地暴出了几抹青色。朱棣笑着问道：“妙云，你可记得这是什么树？”妙云凝视了许久，渐渐地，脸上幸福的笑意越来越深，越来越浓，拿朱棣的话来说，妙云的笑容里，永远都带着那一股子小丫头的劲：“合欢，是合欢树。”朱棣点点头，他们注视着彼此，会心一笑。都不再言语。

此时，深蓝色的天空已经有了斑斓的星辉。思绪随着渐起的晚风飘回了十八年前的一个初夏之夜。

那年，只有十四岁的朱棣和十二岁的妙云一起陪着马皇后去南京鸡鸣山的皇觉寺祈福守斋。那时候的他们正处于爱玩又爱闹的年纪，出了礼教森严的皇宫，没有种种繁文缛节的羁绊，他们就像是两匹刚刚学会跑的小马驹一般，恨不得满世界撒欢儿。

两个人在一个傍晚，准备悄悄地溜到后山去，因为朱棣告诉妙云，要带她去看一颗开花的树。妙云自然是欢喜的。

为了掩人耳目，他们是在最后一丝落日余晖都要收尽的时候才出发的。那晚，月亮早早升上了天空，满天的星火也为他们照映前路，两只手十指紧扣着，步伐也是说不出的轻快。妙云那也是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握在朱棣的手里，心突突突地跳动着，从未有过的欢欣雀跃，可又从心底升腾出一股踏实和心安。

当妙云被朱棣带到那棵树前，真真正正的被眼前的景象惊艳了。她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树，那树上的花真特别，花瓣温柔娇艳的粉色，形状是长条的，一树的繁花，千丝万缕的。星光和月光从花瓣的间隙中渗漏下来，让整棵树都有点熠熠的光彩。

树下的一对璧人，在这静谧又美丽的夏夜里，又何尝不是惊艳了彼此的时光？

南京不比北平，它地处南方，夏天的夜晚是最捉摸不定的。刚才还晴朗安静的夜空，不一会儿就变了。雷声滚滚而来，知道定是憋着一场瓢泼大雨。朱棣看了看天空，星星月亮匆匆忙忙地退了场，取而代之的是一朵朵墨色的云彩，他见势就拉上妙云地往回走去。可是，他们匆匆的步伐终究是没有快过那狂风暴雨，他们还是被雨水捉住了。朱棣见势，摘过一片路边的芭蕉叶，挡在妙云头上，不消一刻，浑身都湿透了。这样大的雨势，芭蕉叶能顶什么用呢？妙云也是同样的，一早湿透了。好在前方有个小小的茅草亭，两人一起走了过去，坐在一起，挤在那方寸之地里。这样窘迫的时刻，他们都没有觉得狼狈和不爽，有的只是开心和好奇。他们望着对方傻傻地笑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夏天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雨势渐停时，妙云眼尖地从旁边的树从里发现了一颗“星星”。她指着那颗“星星”，兴奋地说道：“四哥，你看，树丛里面有星星。”妙云的这句话像是有魔力一般，很快，一颗颗“星星”，接连不断地冒了出来。朱棣当然知道，那哪里是什么星星，是萤火虫。可是，此刻他哪里会说出这样煞风景的话来破坏妙云这般美好的梦境呢？只是笑着回应“众心何历历，点点入长梦。看来星星不只在梦里才能触手可及。”他只觉得，在这个夜晚，那颗渐行渐远地童心，被唤醒了。

那晚的朱棣和妙云就像两个无邪的孩童一般，站起身来，奔跑着，追逐着“星星”。那时的他们还意识不到，那个夜晚之所以在往后余生回想起来依旧兴奋有趣，那是因为他们的身边有彼此。星星，月亮，流萤，灯火，还有那一树的合欢，不过是他们纯真爱恋的见证罢了。

当他们从那甜蜜而又灼人的回忆里走出来的时候，依旧笑望着彼此。何其幸运，他们携手走过了青梅竹马的童年和深情缱绻的青年，如今，他们结为伉俪十六载，同养育了七个孩子，独处时还像浓情化不开的少年一般。

三十二岁的朱棣已然步入中年，可却是男人真正散发魅力的时候。此时，在月光的映衬下，他原本就如刀雕斧凿般的俊朗面孔多了几分温润和柔和，那是真正的“面如冠玉”了。妙云不由地感叹了一声“好帅呀”。朱棣被短短三个字撩拨地心神激荡，捧起妙云的脸就深深地吻了上去。不知吻了多久，妙云笑着挣扎开来，“四哥，你饶了我吧，我真的怕扎。”原本朱棣还有几分气恼，心想在这样旖旎的时刻妙云居然还笑，这是拿他当笑话吗？可当他摸了摸腮边的胡须，发现自己的新生胡渣确实有些扎人。也就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笑罢，朱棣扶住妙云的肩头，认真问道“妙云，你还记得，那天我们是怎么回去的吗？”妙云困惑的眼神告诉他，她是忘记了。朱棣眼底有了几分失落。妙云看着他失落的神情，再也绷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她怎么会忘记，那天，追萤火虫的时候，在泥泞湿滑的山路上扭伤了脚，朱棣一路把她背回去的。

朱棣见状，就知道自己又被妙云戏弄了，这一次他没有生气，十分宠溺地在妙云的鼻尖刮了一下。他走到妙云的身前，把身子略微躬了下来，妙云懂她的意思，却笑着拍拍他的背。“好了，今时不同往日，四哥早就不是那十几岁的小伙子了。闪了腰可怎么好。”朱棣却不由纷说地将妙云拉上了背。迈着稳健地步伐向前走。“今夜的风有寒意，你我相依取暖。合欢树尚未开花，可春色已至，花开可期。没有飞火流萤，不妨以漫天星光引路。翩翩少年不再，你的夫君宝刀未老。”妙云幸福地将脸贴在朱棣挺闊的背脊上，她这一夜，这些年的幸福快乐，还消多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