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蓝二公子，大师兄醒啦！”来的少年和如今的魏婴一样，不肯好好走路，一步三跳。

“多谢。”蓝忘机颔首致意，随即放下手中读了一半的书页，起身理了理衣袖上并不存在的褶皱。莲花坞不似云深不知处，没有什么太大的规矩，一众师兄师弟上蹿下跳，端的是少年意气，蓝忘机大概明白了为何魏婴即使是修了诡道也始终保持一腔热血的原因。

前世，他对魏婴说话总是“不”字开头，因而没有机会见到重建前的莲花坞，如今倒是阴差阳错的遇上了，果真是世事难料。

魏婴在他怀里昏迷当日金子轩和江澄就带着人将他与魏婴救出了玄武洞。

算了算，回到莲花坞已有四日，之前魏婴始终没有要苏醒的迹象，想来是消耗过大，又加之伤口恶化所致，如今醒来，蓝忘机心中的不安总算消下去些许。

迈的步子不紧不慢，雅正端方，半丝错处也无，但只有他本人才知自己的步伐比平日里大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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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澄道：“父亲，温家的人还是不肯把剑还回来吗？”

江枫眠道：“近日他们正在庆贺。”

魏无羡道：“庆贺什么？”

江枫眠道：“庆贺温晁以一人之力，斩杀了屠戮玄武妖兽。”

魏无羡惊道：“温家杀的？！”

江澄嗤笑道：“不然呢？你还指望他们说是你杀的？”

魏无羡道：“温狗胡说八道臭不要脸，明明是蓝湛杀的。”

他对江澄父子讲述了这几日里主要发生的事。

江澄听着，半晌才道：“跟蓝忘机说的差不多。这么算来，虽说他出的力多些，但还是算你们俩合力杀了它。是你的就是你的，都推给他一个人干什么。”

魏无羡道：“不是推。就是觉得比起他来，我确实没出什么力。”

江枫眠点头道：“做的不错。”

江澄道：“恭喜你了。”

这声恭喜的语气，颇为怪异。蓝忘机听着不太舒服，下意识皱了皱眉，但还是收回了要扣门的手，决定再听下去。

魏无羡显然也意识到了不对，哈哈笑道，故意讨江澄开心，“可惜了你不在。不然这颗头也有你一份了。你还能跟我说说话解闷，这几天跟蓝湛对坐着，把我憋死了。”

原来，魏婴他是这么想我的吗？蓝忘机敛眸，掩住眸底的情绪，修长的指节无意识的蜷起。

江澄道：“憋死你活该。你就不应该强出头，不应该管这件破事。若是你最初没有动……”

江枫眠打断他：“江澄。”

江澄立即噤声。江枫眠语气凝肃：“你知道方才自己的话有哪里不妥吗？”

江澄道：“知道。”

魏无羡道：“他就是随口说说的气话罢了。”

江枫眠似是叹了口气，道：“阿澄，有些话就算生气也不能乱说。说了，就代表你还是没明白云梦江氏的家训，没……”

“虞夫人。”蓝忘机在门外听了许久，这种极不雅正的偷听行为本不应该出现在他身上的，但今天就像是着了魔一般就在门口静静听着，远远的瞧见虞夫人过来，硬着头皮迎上去行礼。

虞夫人点点头算是回礼，脚步不停，犹如一道紫色的闪电一般，带着一阵冷风刮。“是，他不明白，魏婴明白就够了！”

她站在魏无羡床前五步之处，细长的双眉扬起道：“‘明知不可而为之’，可不就是像他这样，明明知道会给家里添什么麻烦，却还要闹腾！”

江枫眠皱眉道：“三娘子，你来做什么？”

虞夫人道：“我来做什么？可笑！我竟然要被这样询问。江宗主还记得不记得，我也是莲花坞的主人？记得不记得，这躺着的和站着的，哪个才是你儿子？”

大概是因为蓝忘机也在，虞夫人不好直接发作，道，“江枫眠，你给我出来！还有你，江澄！”

江枫眠站起身，带着江澄出去。

江澄夹在父亲和母亲中间，犹豫了片刻，走到母亲身边。虞夫人抓着他的双肩，推给江枫眠看：“江宗主，你好好看清楚，这个，才是你的亲生儿子，莲花坞未来的主人。就算你因为他是我的生的就看不惯他，他还是姓江……”

蓝忘机目送几人离开，才走到床前，以前也听说莲花坞里男女主人不和，没想到竟不和成这样，两人之间的矛盾激化，魏无羡处于风暴中心身份又有些尴尬，最是难做。

“蓝湛，你怎么来了？让你看笑话了，不好意思哈。虞夫人就是脾气不太好，她其实平时对我挺好的。”魏无羡笑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和蓝忘机说这个，急忙转移话题，“那个，你随便坐，我不讲究的。”

蓝忘机假装没看出魏无羡笑容中的不自在，从善如流的坐下，有这么个主母在上头，过得能有多好，“无妨。”

不过他本身就不擅长安慰别人，沉默了一下，“你身体可好？”

“好，当然好，好的不能再好了!”魏无羡道，就差跳起来给蓝忘机演示一下了。

“嗯。”蓝忘机不动声色的把人按回床上。

这也要嗯，魏无羡吐了吐舌头悄悄吐槽，果然是小古板。

“暮溪山，你救了我和金子轩，惹恼了温晁，他必然会以此为借口来找你麻烦。”蓝忘机组织了一下言辞，斟酌开口。

魏无羡难得没有接话，蓝忘机以为他没信，补充道：“莲花坞对上温家，没有胜算。”刚到暮溪山时，他整个人似在梦中，甚至忘了自己的乾坤袋里放着随便，避尘还有忘机琴。

从暮溪山回来后，他就一直在思考怎么改变血洗莲花坞的悲剧，这是前世魏无羡的一个心结，又何尝不是他的。自从莲花坞覆灭，魏无羡被扔下乱葬岗失踪三个月，回来后便是身具诡道。

“像你这样的人不适合撒谎。”魏无羡难得面无表情的道，“其实我在王八洞里就想问你了。你到底是谁？真正的蓝湛去哪了？你想要做什么？”

蓝忘机微垂着眼，他知道自己其实瞒不了多久，但也从未想过会被这么快揭穿，毫无半点回旋的余地。

魏无羡也不在意他的沉默，自顾自接着道：“你应该是讨厌我的，或者换一种说法，蓝湛至少是不会喜欢我，可你在王八洞里不但给我枕了腿，还唱了歌，几乎有求必应，更重要的一点，半年前，我们交手时，蓝湛的修为分明与我不相上下，而你现在所有的，至少是我的两倍有余。但你的灵力纯净，不像是用了什么旁门左道的方法，你，能给我解释一下这是为什么吗？”

“我从未讨厌过你。”蓝忘机下意识辩驳。在暮溪山，他刚刚回溯到这儿，还没有完全适应过来，整个人还是晕晕乎乎的状态，根本没有想到会在无意间留下这么多的破绽，可要命的是这些破绽，根本无法解释。就算他和魏无羡说了真话，估计他也不会相信，多半会以为自己疯了。

“算了，你不愿意答，那我也不问了。你走吧。王八洞里的事，我就当做没发生过，你不用担心。毕竟，在那里，你算是救了我一命。但你最好尽快把蓝湛换回来。”魏无羡偏过脑袋，表示不想再聊下去，向上拉了拉被子，准备继续躺一会儿。

“魏婴。温晁不日将进犯莲花坞。”蓝忘机避开魏无羡探究的目光沉声道。

“可你都不告诉我你是谁，叫我怎么信你？这件事，若是真的，你和江叔叔去说吧，我累了。”

蓝忘机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说什么，转身退了出去。

魏无羡听见门被关上的声音，翻过身来，怔怔的盯着蓝忘机原先站着的位置，忽然有些烦躁，一把掀了被子，随手扯了件外衣披上，看见了走廊上失魂落魄的江澄。

“江澄！江澄！”

江澄只顾埋头往前走，魏无羡大怒，扑上去一把掐住他脖子：“听到了还不应！找打！”

江澄骂道：“滚回你床上躺着去！一睡睡了三天，再不醒，我都要直接给你装棺材里去了。”

“干嘛？火气这么大？你小子吃火药啦！再说了，你舍得吗？”魏无羡道。

“你管我！你天纵奇才，我平庸无能，身为江家人，连着江家家训也弄不清楚！”江澄道。

魏无羡立刻就想到了原因所在，道：“这可不行，咱们得把话说清楚！那些乱七八糟的鬼话你可千万不能相信。那些话说出来都脏了人嘴的。我爹妈都是有名有姓的人，我见不得别人给我瞎落户！”

他搭着江澄的肩，硬是把他拉到走廊边的木栏上一起坐下，道：“咱们摊开了说，不要别别扭扭的心里藏着东西。你是江叔叔的亲生儿子，未来的江家家主。江叔叔对你自然是要更严厉的。”

江澄斜着眼睛看他，一脸的不信。

魏无羡暗暗叹了口气，道：“再说了，哪有人不喜欢自己亲生儿子的？你别瞎想了！”

江澄道：“就是有。他不喜欢我阿娘，连带也不喜欢我。”

魏无羡闻言一噎，这一句，还真是难以反驳。

江澄掀开魏无羡的手，站了起来，发泄道：“……我知道！我不是他喜欢的那种性格，不是他想要的继承人。他觉得我不配做家主，不懂江家的家训，半点没有江家的风骨。”

他扬声道：“是！你和蓝忘机合力斩杀屠戮玄武，浴血奋战！了不起！可是我呢？！”

他一拳砸在廊柱上，咬牙道：“……我也是奔波数日，精疲力竭，一刻都没有休息过！”

魏无羡拍下他的手，嗤道：“家训算什么！有家训就一定要遵守吗？你看姑苏蓝氏的家训，三千多条，条条都要遵守，人还活不活了？”

他跳下木栏，道：“还有，做家主就一定要受家风、从家训？云梦江氏历代这么多位家主，我就不相信人人都是一个样。就连姑苏蓝氏也出过蓝翼这种异类，可谁敢否认她的实力她的地位？论及蓝家的仙门名士，谁能略过她、略过她的弦杀术？”

江澄默然不语，像是稍稍冷静了些。

魏无羡重新搭上他的肩，道：“所以，闭嘴吧。谁说你不配做家主？谁都不能这么说，连你也不行。敢说就是找揍！”

江澄哼道：“就你现在这个样？能揍谁？”说着他就在魏无羡心口拍了一把。那铁烙烙出的伤口虽然已经涂过药、包扎过了，可冷不防被这么一拍，哪能不疼。魏无羡咆哮道：“江澄！！！死来！！！”

江澄闪身躲过他的劈空一掌，喝道：“现在疼得要死，当初为什么逞英雄！活该！给你长记性！”

魏无羡道：“我是逞英雄吗！我也是迫不得已，动的比想的快！别跑了，饶你一条小命，问你个事！――我腰带里塞着一个香囊袋子，空的，你看见没？”

江澄道：“那个绵绵给你的？没看见。”

魏无羡叫一声可惜，道：“下次再找她要个。”

江澄皱眉道：“你又来了。你不会真的喜欢她吧？那丫头长的是还可以，但是一看出身就不怎么样。恐怕连门生都不是，像是个家奴之女。”

魏无羡道：“家奴怎么了，我不也是家仆之子吗。”

江澄道：“你跟她能比吗？谁家的家仆像你这样，主人还给你剥莲子、熬汤喝，我都没喝到！”

魏无羡道：“你叫师姐再熬。对了，之前说到蓝湛。蓝家怎么样？他哥找到没？家里情况怎么样？”

江澄道：“他人不是刚刚还在你那？你干嘛不直接问他？听说是蓝曦臣还没找到，都怀疑是逃跑了。蓝启仁忙得焦头烂额。”

魏无羡道：“蓝家家主呢？怎么样？”

江澄道：“去世了。”

魏无羡怔了怔，道：“去世了？什么时候去世的？”

“估计就是这两天的事，蓝家也没给个准话。”

“那蓝湛呢？青蘅君去世了他怎么没回去？”

江澄瞪他：“我又不是蓝二，他那人跟个锯嘴葫芦一样，一天也说不了几个字，我哪知道他是怎么想的？父亲本来说要派人送他回姑苏的，他拒绝了。不过我看他的样子，该是早就想到有这么一天了。他回去估计也帮不上什么大忙，看到人死了更伤心，毕竟眼下这么个局面，谁家都不比谁家好。还不如省点体力，温狗当道，两边来回跑的反而危险。”

两人又在木栏上坐了下来。魏无羡道：“也是。那蓝曦臣又是怎么回事？怎么就逃跑了？我看着蓝曦臣不像这样的人。”

江澄道：“温家不是要烧他们家的藏书阁吗？几万册的古籍和乐谱，蓝家的人抢救回来一些，应该交给蓝曦臣让他带着跑了，能护多少是多少，不然就全没了。大家都是这么猜的。”

望了望天，半晌，魏无羡道：“好恶心。”

江澄道：“是啊。温家太恶心了。”

魏无羡一拍江澄的肩道：“算了算了，别扯这些有的没的！打山鸡，去不去？”

“你伤还没好呢！回头又要被骂了，回你房间躺着去！”江澄道。

魏无羡站起身来道：“哎呀，我什么德行你还不知道？让我躺在床上还不如要我的命！一句话，去不去？不去我就一个人去了。”

“要是被阿娘发现了，别指望我救你……”虽是这么说的，身体却还是很诚实的跟了上去。

蓝忘机站在转角，低垂了眉目，隐了隐身形，目送着两人离去。魏婴显然不信任自己，但自己现在的情况连自己都没搞清楚，眼看再过一个月就要到血洗莲花坞的日子，区区他蓝忘机一人之力根本无法逆转结局。难道即使再来一遍，他还要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一步步走向万劫不复的境地吗？

蓝忘机握紧避尘，神色晦暗不明。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