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霖铃（18）

那少年望着高台下隐在雪雾中次第连绵的宫宇，爽朗一笑：“何谓冒犯？露台又不是我的，是我母后叫人建的。这今年的新雪，也不只是下给朕看的：‘三春白雪归青冢’，你可知下一句。”庭安仍然跪在地上，低声答道：“‘万里黄河绕黑山’。”那少年这才露出一点惊异的神色，转头看她，说：“是了，那么你也必然知道这是柳中庸的句子了。中唐诗苦，亦多绝句，朕却只好这一枝独秀。你起来吧。”庭安依言谢恩起身。那少年仔细看了看她的脸，笑道：“我猜你是今年新选上来的秀女吧，朕瞧着眼生。”庭安答了个是。少年说：“这露台自建起来，我母后便不爱了，几乎不曾来过。地角又太偏，平日里一向是无人打扫的，你倒会寻一处清净地。”庭安站在他身后，飘落到地上的雪粒子被冷风刮起来，纷扬着，像新春的柳絮：“妾只是偶尔路过，便喜欢来这儿闲坐半日。”少年朗声笑道：“闲坐有甚么意趣？不如你我对对子吧！今儿刚好赶上第一场雪，咱们就以雪为题。”庭安歉道：“妾才疏学浅，恐有污圣听。”少年不在意道：“你不要自谦。适才你连柳中庸的句子都答得上，便不算什么学识鄙陋了。”沉吟片刻，扭头瞧着庭安，唇角含笑，率自诵道：“齿牙吐慧艳如雪——”庭安不假思索：“妾对：肝胆照人若清秋。”少年大笑起来，拍手赞道：“好个‘肝胆照人’，好个以霜雪对清秋。朕观你胸中气概，倒可比拟谢氏才女。”庭安唇边的笑意一滞。好在朱宣常并未察觉。她随即和婉笑道：“妾之学，怎堪比得道韫。”风雪转急，少年伸手扶住兜帽，见庭安衣衫单薄，不由道：“明知天冷，为何不多穿一件。”将身上白羽大氅脱下来，披到庭安肩上。庭安自觉不妥，朱宣常却笑道：“不必介怀，风雪若不顾美人，我又算是甚么‘有匪君子’？”庭安柔声道：“圣人肯尧鼓舜木、更令明号，自然是有匪君子。”朱宣常咧嘴一笑，伸手替她整了整系带，庭安低眸的一瞬，他眯起眼睛看她：“朕忽然觉得，你与朕的谢妃眉宇间颇多相似。”庭安心中一惊，她与谢姝，最像在眉眼。朱宣常却紧接笑着摇了摇头：“但谢氏娇蛮，你与她在性情上大不相同。”庭安方笑了一笑，侧目朝高台外看去，轻声道：“雪停了。”朱宣常随她的目光望去。但见千万里江山浩渺，尽裹银装。他笑道：“来年也许是丰年，这是朕登基后的第一个兆年。”庭安恭声道：“那妾在此先恭贺圣人了。”朱宣常一笑：“朕走了。”庭安躬身，他已带着侍卫们无声离开。

因后宫无后，故而秀女们每月十五需到翊坤宫给谢贤妃请安。这日正是秀女入宫后第一次问安，庭安换上秀女统一的靛青交领上袄和素白马面裙，站在队首，微笑着迈进翊坤宫主殿时，看见上首打量过来的谢姝一刹那面上不可置信的神色。她随秀女们一同行礼。谢姝竟忘了喊起，她身边的宫女见状，忙悄声唤道：“娘娘，娘娘？”谢姝猛然回过神来，死死盯住下首的庭安，竭力保持平静，说：“各位妹妹都起来吧。”又勉强笑笑，“赐座。”庭安在旁座坐下，便看见谢姝朝她看过来，笑问道：“本宫看这位妹妹眼熟，不知妹妹出自何家？”庭安嘴角勾起一个若有若无的笑，抬头恭声答道：“回娘娘，妾是八品散官纥溪大人的妹妹，纥溪庭安。”“原来是纥溪大人的妹妹，”谢姝面上含笑，眼神却并不友善，带着尖锐的打量，“为何本宫此前从未听说，纥溪大人还带着妹妹来咱们大明京城。”“回娘娘，妾是大人认下的义妹。”谢姝点了点头：“义妹。那你可还记得之前的爹娘吗？”庭安毫不躲避，迎面对上谢姝复杂难辨的脸：“妾不记得了。只是听说妾父母当年是狠心丢下了妾，甚至不顾妾生死。”她看见谢姝眼中骤然翻起滔天海浪，不由微微一笑：“娘娘对妾如此好奇，可是看妾有几分眼熟。”谢姝狠狠盯着她，嘴上却笑道：“是了。本宫想起了本宫那个受辱投水的妹妹，真是可怜，没了清白，竟连性命也罔顾，实在愧对爹娘多年养育之恩啊。”庭安笑道：“娘娘不妨这样想，也许那姑娘正觉得人世疾苦，不如脱身而去，反倒求个清净痛快呢。”谢姝眼带飞刀，怒瞪她一眼，却不好再说什么，转而与其他秀女聊起了别的话题。待众秀女却行告退，谢姝笑道：“纥溪妹妹留下来陪本宫说说话罢，本宫瞧你，就像瞧见了本宫的妹妹，真是格外亲切呢。”庭安面无异议，答道：“是，娘娘。”待众秀女退出殿外，谢姝咬牙，对身边婢女道：“你们也下去吧，本宫要和纥溪妹妹单独说说话。”众人应诺退下。谢姝抬起眼皮看了她许久，冷冷地出声问道：“你是谢隐元，对不对？！”“娘娘。”庭安不答，只是嘴角带着点笑。谢姝死死地盯着她，直到庭安眼中带着嘲讽，朝她看过去。庭安看见那坐在上首的女人脸色骤然一白，颤抖着手指着她：“果真是你！你不是死了吗？”庭安任她咬牙切齿，只是站在那里，面无波澜道：“娘娘怕是认错了人。妾是今年新选的秀女，纥溪大人亲认的义妹。”“秀女？”谢姝像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当即冷笑起来，骂道，“你也配吗？一个下人生的杂种！你也配与本宫共侍皇上？”庭安面色不动，冷冷道：“妾配不配，也不是娘娘能够左右的。秀女皆由太后、皇上亲选，贤妃娘娘是抱了什么主意，打算越矩指摘妾吗？”“呵，好。谢隐元。本宫说不过你。本宫却动得了你。你如今只身一人在我翊坤宫，就不怕有去无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