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霖铃（14）

殿中禀事之人正是长孙照。拓跋解环坐在上首，含笑道：“将军不辞辛劳，奔赴到我北元皇宫，我自然也要拿出诚意。”他是退位的拓跋珣最小的儿子，原本大妃的儿子早早被立为太子，却在一次竞马中因无法控制骤然暴躁的马匹而身受重伤，不久后不治身亡。拓跋解环上面还有五个哥哥，最终却是他深得拓跋珣宠爱，被立为新太子。拓跋解环一边培养亲信，一边悄悄瓦解拓跋珣势力，终于逼老王退位，将五个哥哥逐一杀害，自己顺利登基。长孙照在心中将此人先前履历默念一边，直觉眼前状似和善的拓跋解环其实戴着一层不可示人的面具，与他回话不由格外谨慎：“我朝陛下希望北元即刻约束士兵，严禁骚扰抢掠我朝百姓财物。贸马索金不许恶意提高数额，否则，我大明不会继续与北元互市。”拓跋解环面上温和笑着，低下眉沉思。门外候着的内监忙躬身进殿，笑道：“王上，我们有一位尊贵的客人要见您。”拓跋解环眼中精光一闪，对长孙照歉道：“将军恕朕失陪。”长孙照不甚在意，点了点头。拓跋解环快步走出大殿，那内监笑道：“正是臣先前禀告王上之人。先下正在偏殿候着。听她自称，是恭侯谢淙的庶女。”拓跋解环若有所思，嘴角扬起一抹笑：“有意思。带朕去见她。”庭安于偏殿第一次见到北元王拓跋解环。他年纪并不大，亦无应天城传言那般面有瘢痕、形容粗犷。拓跋解环有北元人特有的浓眉深目，鬈曲头发。一双薄唇总是含着温和的笑意，身佩各色彩珠宝石，腰间悬挂一把弯刀，脚踩赤红皮靴，甫一进屋，视线便牢牢锁在庭安身上。庭安行礼，听到他朗声笑道：“既然是贵客，不必行此虚礼。请坐。”二人相对而坐。拓跋解环仔细看了看庭安的面容：“今日内监与我禀告时，我还在想，该是怎样一位飒落巾帼，”说着笑了起来，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不料竟如这般，姿态纤弱。”庭安亦不甘示弱笑道：“我亦不料，北元皇帝竟是如此。”“哦？”他颇感兴趣，问道：“竟是哪般？”“不如应天所传妖怪引人瞩目。”拓跋解环哈哈大笑，赞道：“心思敏慧，狡黠过人。我果然不曾看错你。你果然应该是谢淙的女儿。”庭安听他引入正题，便道：“可是如今我不想做他女儿了。”“哦？这又是为何。”庭安笑道：“身受禁锢，行不由己，心亦不由己。”拓跋解环止了笑，眯起眼问道：“我有意要问你，为何背明投我。”庭安顿了顿，在拓跋解环一双点漆深目注视下，不由抛开先前拟好的托辞，凄然道：“为人所负，将我碾入尘土，心无可恋，自然无谓家国。”拓跋解环定定望着她，忽而笑道：“我虽已有大妃，但亦渴慕得享娥皇女英之福。那人不要你，我处尚可考虑收留。”庭安心中一惊，见拓跋解环神色不似全然玩笑，不由心中飞速计量，笑道：“恐怕要让您失望。我此次前来，非独身而来。”拓跋解环脸上笑意一收，顿了顿，问道：“和你同行之人……是长孙照？”庭安点了点头：“实不相瞒，他若出城后不见我，怕要即刻挥师北元。”拓跋解环有一瞬面色骤然阴沉，忽而道：“你所言背负你之人，莫非正是他。”庭安道：“正是。”拓跋解环笑道：“如若我不肯放他走，将他投入狴犴之中加以折磨，你又忍得下心吗。”庭安冷冷地微笑：“但凭王上心意。”拓跋解环玩味地盯住她看了许久，庭安面色岿然不动，他方才大笑道：“罢了。我要是敢留下大明的常胜将军，大明皇帝岂能善罢甘休。”庭安面色不易觉察一松，正色道：“我此次前来，想与王上商议，共破大明军队。”拓跋解环目光炯炯：“你当真是胆大……不妨说说，你让我如何信任你。”庭安低眉一笑：“王上也知，我遭长孙照利用，早已离家去国，被他强掳到此处，早已心灰意冷。对于我的决心，王上心中实在不应该存有疑虑。”拓跋解环点头一笑。庭安接着道：“我父亲是恭侯谢淙，当今大明军功累累的将军中，必有他一名。故而我得知军情，也自然比王上远隔千里，身在北元便宜许多。王上若仍对我报以怀疑，不妨一试。我若言而无信，欺骗王上，对王上而言没有任何损伤，然而只要王上稍对我大明的皇帝假以辞色，于我自己而言却有性命之忧。孰轻孰重，我看得清，王上自然看得更清。”拓跋解环赞许地颔首：“不错。”他垂目深思，一时迟迟不开口。庭安见时辰不早，也并不强留，随即起身，道：“我不能在此地久留，这就要出宫。我有与王上联手破大明北征的决心，就看您有没有这份与我合作的诚意了。”拓跋解环微微一笑，轻声说：“让我再想想。你回应天城后，去咸菊斋。”庭安应允，告辞出宫。在城门原先地点等到临近傍晚，长孙照果然骑马出城。庭安问道：“谈妥了吗。”长孙照面色疲惫，点了点头：“拓跋解环……当真狡猾难缠。”二人仍按原路线骑马回蓟州，一路上各怀心思，默默无言。在风声中，他听到庭安说：“长孙照，回应天后，你就放我走吧。我不会留在这里阻碍你。应天虽然很好，可是我不喜欢。”他沉默了很久，庭安转过头，看见他眼中浮着一层薄薄的泪。“我知道你听到了。既然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