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霖铃（12）

蓟州军营，长孙照安顿好尚在昏迷中的庭安，吩咐人照顾好她，便匆匆出了营帐。他们这一次，或许会面临一次大仗要打。北元朝廷蠢蠢欲动，边疆贸易恶意提高良马价格，导致大明花数千银子也买不回一匹好马。礼部上月修书北元，得到的答复堪称无耻。北元现与东边的鞳鞑土默特部搭上联盟，粮食得到土默特部补给，与明朝往来贸易的要求便缩减很多。土默特部当然要打，北元也要打，为的是煞一煞北元王拓跋解环的嚣张之气。庭安在第二日朦胧醒转。营帐里空无一人，只有两个蓟州找来的丫鬟在帐子外守着炉子煎药。庭安只觉得头剧痛无比，思绪混沌，分不清身处何地。她记得那粗使婆子将自己推入了冰室，太冷了，她昏迷了过去，醒来，就到了这个陌生的大帐里。丫鬟撩开帘子进来，见庭安脸上透着不正常的酡红，伸出手试了试她的额头，惊道：“姑娘，你发高热了。我这就去叫将军来。”将军？庭安神思迟缓，等到长孙照身上还穿着未来得及卸下的盔甲，大步流星过来掀开帘子，她才反应过来。长孙照……把她带到了蓟州？“庭安，”他半皱着眉，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很难受吗？”她眨着眼睛看他，下一瞬，将头别了过去。他语气如常：“你再忍一忍，我把随军医正叫来。”他出了营帐，很快，一个医正便匆匆赶来，诊过她的病症，宽慰道：“冰寒侵身，本就会引起毒热。好在姑娘底子尚好，待我开下药方服过，不出三日便能痊愈。”于是蘸墨开了药方，又令丫鬟文火煎了，给庭安服下。这日一直到庭安再度昏睡，长孙照再也没有出现。直到第三日，庭安果然大好了，这日她被丫鬟搀扶着走到大帐外看了一眼。这里果然是重兵驻守的蓟州，这座营帐想必是主帅所居，周围都有士兵把守。不远处便是沙地，不少士兵此刻正在沙地上做着互相搏斗等的训练。庭安看了一会儿，问那丫鬟：“我们要和北元打仗了吗？”丫鬟答道：“怕是不能那么快呢，前几日我还听说，北元皇帝给咱们将军送来了议和书，想着要谈些条件。硬要和我们打仗，吃亏的自然是他们了。”庭安听着，默默无言。这日晚长孙照又来到庭安的大帐中，站在门边，含笑道：“我听说你大好了，故而来看看你，如今身上还有哪里不舒服么？”认真算起来，他二人自宫宴一见，已有数月分别。只是庭安再也没有从前那般欢喜雀跃。长孙照看见她从黯淡的烛光里抬起眼睛，神色冷淡，轻启朱唇：“承蒙世子爷照看，民女浑身乏力，想要尽早安歇，就不送世子爷了。”他的喉结轻微动了动。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点了点头，便反身出了帐子。她看见他的背影消失在蓟州苍冷的月色中，不由心下一阵悲怆。谁知昔日比翼连枝，到如今，鲽离鹣背，鸳鸯成冰。

过了几日，由长孙计亲自率领的朔州军西击鞳鞑土默特部。土默特部兵败重创，再无反击之力。鞳鞑王违背与北元的盟约，承诺与大明修书结盟，并以王女和亲，愿与大明永结秦晋之好。五月，北元王休书求和。朱宣常遣长孙照三日后启程，往北元王宫议和。这晚长孙照往庭安的大帐过来时，看见她孤身一人坐在帐外，仰头望着昏暗的天。他在她身后停住脚步，轻声问道：“你在看什么。”庭安没有回头，指着添上的一颗星星说：“看，那颗星好亮。”在低矮的应天城，人和星子的距离很远，恍若伸手便能够到的是挤挤挨挨的市坊，密密匝匝连缀成网的屋脊线，将应天变成一座冰冷严酷的都城。而这空旷的漠北，天幕低垂，隐在夜色和草地之间的是璀璨的星子，低的好像触手可及。长孙照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轻声答道：“嗯，那是北极星，是天空中最亮的一颗星。有时夜间追击敌军不辨方向，就靠它来指明。”自宫宴一别，二人还是第一次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话，长孙照不由低眸去看庭安。她抱着膝盖坐在晚风中，不时有夜风将她颊边的碎发温柔地吹起。她神色怔怔，眼下却犹有泪痕。长孙照不由满心柔软，在她身边坐下，轻声说：“这就是当初我想带你来看的漠北。”漠北，烟雨江南。他们满心向往的地方，庭安在此刻听到，却只觉得莫大的嘲讽。她仰起脸，说：“长孙照，可是你又一次负了我。你要负我多少次，才肯带我纵马去江南，去这空寂的漠北？”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那老鹳草和紫草的香囊，竟是你亲手给我戴上了。你又是怎么想的呢，想要再一次把我推进那纷争可怕的漩涡中，当你入帐将军的卒子？”长孙照抿紧唇角，缄默不语。风吹过漠北的草场时，她听到身边人低低的话：“我说，我想要壮志既酬，不做伶仃兴叹。黼国黻家之志，始终如一……还记得吗，最开始见你，我说过的话。”庭安许久没有说话。长孙照眼中的光一点点灰暗下去，他听到她说：“回应天后，你会放我走吗？”他不敢回答。又听到庭安启唇，语气中带着深深的疲惫：“你带我向北走吧，我想看看千里草场，月下该是何等风貌。”她听见长孙照轻轻地应允了。过了几日，长孙照果然牵着一匹雪白的马，撩开帐子进来唤庭安同行。庭安绕着那匹矫健的白马走了半圈，说：“真是好马。”长孙照正为马束上马鞍和脚蹬，抬头看了她一眼，说：“这匹马性情温顺，不会骑***人也能骑上跑起来，你就骑这一匹吧，过了午后，我们就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