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与他的相识有些年岁了吧。
不知从哪一年起,他便常常来到我的寺中,有时住上一宿便走,有时会呆上一月有余。不过就是饮茶、下棋,或是闲聊几句罢了。
但我知道,其实他心中一直记挂着一个人,一个让他这个原本云淡风轻的侠客敛了笑颜,蹙紧轩眉的人。
有次,我曾问他缘何到此,他客气地尊我一声“大师”,并不多言,手指轻扬,脸上泛起笑意,目光温暖而澄澈。
我顺着他的指向望去,院中自大门入,踏风而来的,是一位少年人,于是心下了然。
我笑了,他亦笑,一边单手执起酒壶,一边立身撩起竹帘入了内室。
“他走了?”他略带几分不安地问道。
我点点头。
“多谢大师。”他复了笑意道,目光染上了几分倦意和慵懒。
此后几年,他每每时候降至就如约而来,只为见他一面。
或许,连“见”都称不上吧,只是透过间隙悄悄地看上几眼,听听他的声音,确定他是否过得安好,便是于愿足矣。
有时,那少年人并未到来,害他空跑了一路,他是笑笑,只是那明眸中透着几分掩不住的沧桑和寂寥。
那一次,他刚到不久,少年人便来了,较过去早了不少。
他有些惊讶,只来得及匆匆藏到了屏风背后。
“施主,执念无益,还该早些放下啊。”我缓言道,这话是说给眼前人的,亦是对那屏风后的人的劝谏。
“放下?”他喃喃道:“放得下吗?这么多年的是是非非。说心里话,我明白他所为,但我偏就是恨他,他害我失去了一切,他让我活在阴影中,让我忘不了过去的一切!”
言及于此,不由地语带愤愤然。
凭借耳力,我听到了屏风后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和极尽忍耐和压抑的喘息声。
“施主,爱恨皆欲望,乃世间的虚妄之物。抛下了,将获益无穷。割不去的,伤了别人,亦苦了自己。”我沉声道。
“大师。。。。。。”他无言地垂下头去。
“他离开了。”我冲屏风后道,并令弟子烧水泡茶。
他自屏风后漫步出来,我一边布置茶具,一边朝他瞥去,却看到他唇际一缕尚未完全拭尽的暗红。
我没作声,只作什么都没看到,低下头去,手中依旧忙活着,心中却是一阵叹息。
“大师,”他似是犹豫了片刻,从怀中掏出一物交给我。
“这是?”我看了看,没有伸手去接。
“忘忧水。”他淡淡道。
“你的意思是?”我下意识地问道,其实心中已经明白。
“那孩子的事,就拜托大师了。”他冲我拱拱手。
“你、当真决定了?”明知他的答案为何,我依旧问道。
他点了点头,微微阖目叹道:“是我害了他,能为他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此一事后,他长久地没再来过寺中,这一过便是三年。
而我,心中一直记着我们的三年之约。
三年后的一个午后。
他果然如约再至寺中,依旧一袭素淡的白衫,依旧带着清雅的浅笑,冲我抱拳道:“大师,数年未见,您愈来愈清健矍铄了。”
“李施主今日怎么得空来我这小寺了?”我亦笑言。
纵是许久后的重逢,却让我感到仿佛是昨日刚刚才阔别。
那日,我们只是照旧下下棋、喝喝茶。旁的他没说,我也不问。
“大师,多谢您这些年来的关照。”末了,他忽然开口道。
我摆摆手,却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见我如此,他也就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地喝着酒。
“他还好吧?”我想了想,终还是问道。
“考上探花,也学了些拳脚功夫了,还结交了一帮江湖朋友。”他点点头,唇角微微勾出一个弧度,我却分明从他的眼中看出了几分自嘲。
“那你也可安心了。”
“是啊。也许过了明日,一切都会结束吧。。。”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神色似乎有些飘忽。
“结束?”我一愣:“你要离开?”
“该结束的总会结束的吧。”他点点头,复了那和煦清浅的笑容,眸中一片澄空,看得我有些挪不开眼去。
佛门中人远离红尘,日日诵经,讲求四大皆空。他不是。身在凡尘,他的心头有太深的牵挂,却可以拥有如此洗练的目光,这是经过了沧桑后的纯真。
我凝眸,心中百味杂陈。
傍晚,他离去了,像过去一样,却未约定下一个见面之期。
犹记得那日,红霞流光,残阳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