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梅

三年前。

漆黑深邃的夜晚，万籁俱静，掩映着座座木塔的丛林生满高大的乔木，在风中飒飒作响。常人只听得到树叶的娑声与呼啸的风声，但若深入去听，就能发现潜藏在这片黑暗之中的、密密麻麻的呼吸声。并非野兽，而是暗夜的刺客。

夜晚是刺客们最为适应的环境，即使此时没有任何要事，他们也不会就此睡下。一双双猩红的眼瞳来回巡视自己的地盘，偶尔对他处投以贪婪的眼神，随时准备暴起攻之，拿下隔壁的人头，这里就是如此残酷的地方。然而丰厚的机遇却令无数人甘愿挺而走险，生死一搏，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悄无声息地化为了灰烬，少数或凭实力或凭运气留存下来的人则得以接近矗立在黑暗中央的高塔——他们梦寐以求的地方，玄武国刺客的权势中心。

中央高塔终日被黑云覆盖，无论白天黑夜都不见天日，头顶一片红黑之色，像极了凝固的血，正因如此，不爱伪装的首席刺客才得以无声无息地出入此地、不惹麻烦。第无数次钻进那片密黑的丛林，柒一脸漠然地行路，和往常任何时候一样，孤身一人。腰间的刀鞘染了些微血腥气，本是刺鼻令人厌恶，可和这丛林比起来就小巫见大巫了，黑红色的天空，远远看去以为是晚霞，唯有近了才知道，那是真正的血，土地上、树丛间、空气中，无处不在的血。

除了刺客以外，没有任何动物敢在丛林中逗留，柒默默地将它从这头走到那头，一头撞进了黑暗之中。

有资格来到这里的人绝不多，能够在此地逗留的更是绝无仅有，然而唯一坐拥优待的首席刺客对此嗤之以鼻，他持着魔刀一脸淡然地来到领袖面前站定，这副姿态已然向对方传达了一个信息。

“不错。”首领的语气毫无波澜。交给柒的任务，成功早就是板上钉钉的事，这也是首领唯一毋须为柒操心的地方，“那么，接下来，我们说说……先前我提到的那个任务。”

柒淡淡地“哦”了一声，以示尊敬。

“首先……这是半个刺杀任务。”首领双手交叉支柱下巴，说道，“你我都清楚，以你的本事，天下大可去得，也无人不可杀，但这次的目标……的确棘手得紧。”

棘手的目标么……柒的脑中闪过数人的模样，其中，一位头发灰白的武服老者尤令他记忆深刻。

“梅花大侠。”首领道出了此次的目标，“你与他有过交手，应当清楚他的恐怖。”

“……嗯。”心不在焉的柒没有注意到首领的语气有些怪异，他回忆起那次交手的细节，虽然只是一个来回，却足以说是他刺客生涯中最为惊险的交锋之一。凌厉的剑气，坚若磐石的意志，集武者的霸气和刺客的杀气于一体的气场，毫不夸张地说，他已经位列此世强者之顶，可与之比肩者寥寥无几；即使柒身为首席刺客，持有万化神兵魔刀千刃，想要毫无损失地将之击毙也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更大的可能性是，两败俱伤，甚至以命换命。

“所以……我和梅老头商量了下。”首领接着道，他口中的“梅老头”是个资历深厚、实力深不可测的刺客，至于其与梅花大侠有何关系便不得而知，“他说把他的徒儿暂借给你，我答应了。”

“……嗯？……”柒微微一愣，他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从来不知道梅老头的具体事迹，更不知道他还有个徒弟，“为什么？”

“你见到他徒弟就知道了。”首领卖了个关子。

柒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道：“这种任务，我没心思额外照顾雏鸟。”

“不必担心，我见过她，她不需要你照顾。”

柒仍然无法理解，或者说他从听到刺杀目标是梅花大侠时起心态就变得不一样了——约莫是职业病发作了，他满脑子都是想着如何杀死对方，而任何影响他战斗的因素都必须排除在外，毫无疑问的，尚未出师的小菜鸡刺客正在此列，就算他是梅老头的亲传弟子也一样。

“好了……总之你见到她就知道了，她应该快到了。”首领懒得作这方面的劝解，直接把皮球扔到了场外，话锋一转，“我刚才说这次任务是‘半个刺杀任务’，因为还有其他事情要你做。”他灰黑色的眸中红光一闪，“这次的委托人手里有个东西，我需要你把它取回来。对方已经付过任务的报酬。就算你立刻杀人夺宝，我们也不会有任何损失，你知道该怎么做。”

柒沉默着不发一言，这种情况他早就见得多了，但首领紧接着下达的命令让他颇为疑惑：“还有，这次任务，你最好全程戴上面具。”

这是个罕见的要求，首席刺客杀人从来不需第二剑，因而对方根本看不到他的脸。有句俗话说得好，完美的潜行便是将所有目击者干掉，那样便无人知道你曾经潜入此地，这句话很适用于柒这个不像刺客的首席刺客。从来不戴面具就是他的任性，他也有这个资本任性。那首领此话是为何意呢？

虽然不解，但命令就是命令，其内容也没有特意违背的必要，于是柒干脆地应了下来。

“这是委托人和这次任务的详细资料，你自己去看，看完销毁。”首领递给柒一宗卷轴，柒接过，将之纳入束腰之中。

短暂的交谈到此为止。

“借过。”

一个清冷的声音打断了柒的思考，他投去冷漠的眼神，默默让开了一个身位，来人向他点头致意，擦过他的肩膀走向他来的地方，即是首领的所在。来人脸上戴着张笑脸面具，身材单薄消瘦、毫无起伏，着刺客学徒常用的黑色束身劲装，腰间别着两把短刃，一头及腰的蓝绿色长发算是全身上下唯一有存在感的地方，末端还绑着支带环的剑刃，棱上泛着冰冷的银光。一眼看去，柒愣是没看出此人究竟是男是女，不过空气中淡淡的幽香让他隐隐有了猜测，一颗青春期少年的心又不禁为此人感到捉急……果然，当刺客是没有对象的。

目送着来人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柒调整了下姿势，站在原地默默等候。

“首领。”来人单膝跪在领袖身前，道，“梅花十三，前来报到。”

“嗯。”首领微微点头，“你遇到他了么？”

梅花十三低着头回道：“是。”

“现在起，你就和他一起行动吧。”首领道，“你无需绝对听从他的命令，当然我不建议你完全单独行动。我相信你有分寸。”

“是。”

“……梅老头那家伙怎么样？他似乎教出个不错的徒弟哩。”

“家师身体康健，请首领放心。”

首领再一点头，道：“好，你去吧。”

“是。”梅花十三一行礼，身形飞快后遁，眨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着梅花十三远去的方向，首领摸摸下巴，忽地笑了起来：“亲子相残的戏码永远让人欲罢不能啊……真期待你的表现呢……”

要说有谁对这次任务看得最为透彻，那绝不是身为当事人的柒，而是身为旁观者的首领，他非常清楚，以柒的能耐，无可能将梅花大侠置于绝境，他一开始就知道此次任务必败无疑，所以他将任务的重心放在了委托人身上——那人所持有的某样东西，才是他真正想要的，至于任务失败后需要退回的钱……既然委托人已殁，那便无需多此一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