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芒种之日，螗蜋之生，风名黄雀，雨曰濯枝。”莲华小心翼翼地翻过微黄书页，目光恰巧停驻在这字句上，唇舌间的音调尚未吐露，忽闻阵阵雨落之声。他自氤氲香雾中抬眸而望，只见漫天雨丝急急坠下，像一张细密的网，笼住了这纷嚷尘世。莲华起身逐一阖上雕花木窗，穿过林立的书架折身返回。明知雨天极可能无人叩开店门，他再三思索，还是将伞筒置于门边。雨淅淅沥沥地落，廊前阶下，珠落玉盘，奏响一曲回味悠长的古韵。他点起桌案旁莲花状的灯盏，复又坐回榆木躺椅，拾起书卷，伴着雨声细细研读起来。这家名为“百味”的书店，是朋友拜托他照看的。店铺不大，装潢却是十分雅致。一扇门扉分隔古今，门外车马喧嚣，门内宁静闲适，偶有浅香袅袅涤净烦忧。书架桌椅等摆放倒不讲究规整，辅以几盏立灯，三两翠竹，可谓别具一格。店内有专供客人读书、小憩的桌椅，临窗栽有花木，捧一卷书与花香作伴，也不失为一桩美事。如此这般，大约以雅之一字形容最为贴切，碍于篇幅，此处便不再赘述。他初次到这儿来时，朋友问他觉得如何，他拍拍朋友的肩，说这哪是书店，分明是一幅画。书店坐落在老街深处，如潜藏在凡尘的一方幽境，相应地客人很少，有时连着几日都没有生意。他陪着朋友坐了好几天的店，照例无人上门。你不怕白费功夫么，钱扔进水里都听不见个响，他说。朋友无所谓地摆摆手说，这一不为名二不为利，为的是情怀。“来我这儿的大都是文化人，看重的是什么？是灵魂！书里有灵魂，我的店也有！”朋友满脸骄傲地敲着门店招牌冲他说。那会儿他刚退伍回来不久，正要寻份工作养活自己，朋友便问他要不要来替他看店，不仅开工资还包三餐。听上去不错，可惜他并非什么风雅之人，这里对他来说太过雅致了些。“你喜欢这里吗？”他点点头。“那不就行了。”朋友干脆地把账本塞进他怀里。就这样，莲华成了不靠谱老板手下唯一的员工。书店里很静，来的人也静，无人出声交谈，千言万语都写在书里看在眼里。有缘人自会把书带走，没有也不用强求，朋友让他只管坐着便是，该干什么干什么。说是工作，倒不如说是来过日子的，柜台那个位置简直比自己家还舒服。宽大的躺椅上搁两只软枕，书桌下的柜子里塞满了各类糕点小吃，旁边还配了个炉子煮茶。他每天只需打扫门店，将书归置于书架上，至于记账——老板统共也没记几笔。余下的闲暇时间，他可以随意翻阅店内书籍，抑或找些别的乐子打发时间，朋友就是抱着手机度日的。不过他几乎不用手机，平日里还是看书居多。每次他走进“百味”，都觉得自己失了时间的概念，他以为时光凝在静寂的虚空中，实际上白驹早已踏出千万里。“美人，笑一个给我看看。”朋友拿折扇挑起他的下巴，像极了风流公子轻薄小姑娘。“无聊。”他挥开扇子，径自越过对方肩头去拿架上的书。“什么无聊，那些熟客全都跟我说，新来坐堂的大哥看上去凶巴巴的，瞬间压力倍增有没有。大哥，你怎么看？”莲华不答话，手指用力捏着书角。许是他在鲜血与杀伐中沉淀太久，放下了刀枪却没放下那一身狠戾，时至今日还能嗅到他身上的血腥气。人们敬他惧他，却无人亲近他，他也不曾主动接触过别人。他好不容易挣来的轻快心情，随南方短暂的春一同消逝于熏风之中，心底的苦闷则似长夏的云雨般渐渐聚拢。盛夏多雨，来去无常，客人便愈发少了。朋友怕他一个人待着孤单，还特意送来了一尾金鱼。红泥小火炉上煨着一壶清茶，跃动的火光与玻璃缸里的金红相映成趣。他揉揉酸涩的眼睛，手指轻点鱼缸，鱼儿一甩飘逸的尾，隔着玻璃亲吻他的指尖。偏生这时，沉寂已久的大门猛地被推开，一个小姑娘披风戴雨颇为狼狈地闯了进来。门板砸到墙壁发出的声响惊得他手一抖，正准备投喂的鱼食全洒在了桌上。“对不起对不起！我，我就进来躲会儿雨，很快就走......可以吗？”她望向面无表情的莲华，声音不由自主地弱了下去，老天爷还很应景地开始敲锣打鼓。莲华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指指里面的桌椅，“坐吧。”稀客，莲华边清理桌案边想，那双眼睛干净又灵动，像鹿一样。她刚要把湿漉漉的发解开，一团阴影便兜头罩了下来，指尖触到的是柔软的织物，大概是他的衣服。“小心着凉。”她悄悄地用衣服遮住自己上扬的嘴角，瞧着他挺拔的背影，原先升起的怯意顷刻间散去大半。看上去挺凶，其实也是个温柔的人呢。雨没有半分要停歇的意思，少年人的活力也没有因来到陌生环境而减少半分。得到许可后，规规矩矩端坐的小姑娘立马变脸，简直要把书店变成大圣当年大闹的天宫。看着她上蹿下跳的身影，莲华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心疼书店，而是担心她会不会摔倒。这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书店从未像现在这般热闹过，这方小小天地似乎因她的到来而焕发出别样光彩。此刻她正装模作样地将书立在桌上，偷偷以目光描绘他的模样，从骨节分明的手指向上，掠过胸口裸露的肌肤，攀上颜色浅淡的唇，在将要触及对方眼眸的瞬间躲藏到书卷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