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妖殊途。
自从我和一个人类在一起后,这四个字我听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那些道士和尚这么说也就罢了,就连我最敬爱的师傅和师兄也这么说。
师傅也罢了,老古董一个。
最让我搞不懂的是我的师兄。
下山前,他来找我,一张嘴就是那句话。
“人妖殊途。”
我问他,人妖为何殊途,他却沉默了。
我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调笑他。
“师兄,说到底,你还是没有喜欢过人类,你不懂。”
师兄却苦涩的笑了笑。
“喜欢过的。”
我看了看师兄,一袭白衣,英姿飒爽。
胳膊好好的,腿也好好的,没什么残缺。
这更坚定了我要和她在一起的愿望。
师兄也动过凡心,不是照样好好的。
下山的时候,师兄像往常一样,摸了摸我的头。
“你还小,长大就懂了。”
我拍开师兄的手,反驳道。
“我都三百岁了,不是几十岁的小妖了,我懂事了。”
师兄笑了笑,眼中浮起一种我看不懂的情绪。
刚出山门,我就看到了我的小姑娘。
她正蹲在地上,拿着一根树枝,戳着蚂蚁洞。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过去拍了拍她。
她抬头看到是我,赶忙丢下手里的树枝,挂到了我身上。
“你师傅放你下山啦?”
“嗯。”
“那以后我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我笑着点了点头。
“对,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小姑娘满意的笑了,牵住了我的手。
“走,我带你回家见我父母。”
我有些诧异。
“他们……知道我是一个妖怪吗?”
“知道啊。”
我更诧异了。
“那他们没说什么吗?”
“说了啊。”
“说了什么?”
“人妖殊途啊。”
又是这句话。
我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不过你也知道的,我父母很疼我,虽然他们嘴上这么说,但还是接受你了。我父母说只要你能好好待我,他们不在意你是人是妖。”
我想我大概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妖了吧。
没有道士和尚追杀我,喜欢的人没有排斥我,她的父母也接受了我。
我和小姑娘正式成了亲,因着小姑娘父母的面子,还有不少人来祝福我们。
小姑娘的父母是城里有名的富商,虽说是我娶了小姑娘,但我们的吃穿住行都被小姑娘的父母包了。
对了,现在他们也是我的父母了。
他们对我很好,并没有因为我是妖而排斥我,我说我可以用自己的能力出去赚钱,他们也不让。
他们说家里的钱够我们花好几辈子,我只要好好陪着我的小姑娘就够了。
我当然愿意,我下山就是为了我的小姑娘长相厮守。
我的小姑娘,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
她单纯善良,有着明亮的眼睛,光滑的肌肤,柔顺的长发。
我们相识于一场灯会。
当时的我们都戴着可怖的面具,看不清彼此的样子,却一见钟情。
很奇妙。
后来我告诉小姑娘我是妖怪,本以为小姑娘会害怕或者排斥我。
小姑娘却笑了笑,说自己早就知道了。
我问小姑娘是如何知道的,小姑娘笑的更开心了。
“傻瓜,你的耳朵露出来了。”
我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又摸到了我没藏好的耳朵。
和小姑娘在一起的每天都是开心的。
闲来无事的时候,我在后院扎了两个秋千,顺便种上了几束花。
以后,我的小姑娘就可以每天伴着花香醒来了。
春天有迎春,夏天有茉莉,秋天有雅菊,冬天有寒梅。
每天都有我。
小姑娘最近总是恶心想吐,睡的也不怎么安稳。
虽然我是个妖,但人间的话本也看了不少。
我想着,小姑娘是不是怀孕了。
把这个想法告诉小姑娘后,她却哭了。
我哄了半天,她才哽咽着告诉我,她的表姐就是因为怀孕生子的时候大出血去世,所以她害怕。
看着小姑娘哭红的眼睛,我心疼极了。
我请来了大夫,大夫诊完脉后告诉我,小姑娘只是最近吃的东西不对,有些胀气,熬几服药喝喝就好了。
我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去。
同时我也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心,我绝不会让我的小姑娘经历怀孕生子的痛苦。
我只是一个妖怪,才不在意什么有无后代,我只在乎我的小姑娘过的是否开心。
我带着小姑娘上了山,去见了我的师傅。
我自小在山上长大,师傅就是我唯一的亲人。
小姑娘似乎有一种特殊的魔力,能让每个接触她的人都喜欢她。
就连我的老古板师傅也不例外。
临走前,师傅还送了小姑娘一颗珠子。
我看了看,是我从小就喜欢的那个。
想当年我向师傅讨了无数次,师傅也没给我。
结果就这么轻易的给了小姑娘。
真是偏心啊。
我带着小姑娘泛舟游湖,去各处寻好吃的,好玩的。
小姑娘一开始开心极了,可时间久了,也就没那么开心了。
我本以为是小姑娘玩倦了,就带着她在家里待着,不时请些说书的,唱戏的,来给小姑娘解闷。
小姑娘还是不开心。
我询问许久,小姑娘才说,她想给我生个孩子。
我没有一刻犹豫就拒绝了。
小姑娘的眼神闪了闪,再没提过这件事。
小姑娘的父母相继离世。
那段时间,小姑娘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任谁敲门也不开。
幸好我是个妖怪,动动手指,就可以到她的身边。
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小姑娘看到我,似乎更不开心了。
我没办法,只能在外候着,让仆人进去伺候。
小姑娘关了自己三个月。
再出来时,我感觉小姑娘变了许多,但又说不出哪里变了。
春天到了,我带着小姑娘出去踏青。
没走几步路,小姑娘就累得气喘吁吁的。
我取笑她,总是不出门,现在走几步路就不行了。
那天,小姑娘大半的时间都呆在我的背上。
我想,如果我愿意多回头看看她,或许能从她的眼神里看出些不舍。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小姑娘的变化越来越大。
她的眼神不再清澈,皮肤不再光滑,头发也开始变白。
她不再爱动,只是偶尔还会去当年的秋千上荡一荡,却也不敢荡的太高。
小姑娘没有当年的美貌了,也没有当年的灵气,就连笑容也少了许多。
但我依旧爱她。
无论她怎么样,她都是我的小姑娘。
后来,很多个夜晚,我都能听到小姑娘在我耳边轻轻叹气。
一起逛街的时候,我们周围也多了许多异样的眼光。
小姑娘更加沉默了,因着那些不善的目光,她连门都不愿出了。
我想尽办法逗她开心,却也是徒劳。
一个午后,小姑娘终于愿意迈着沉重的步伐出来晒晒太阳。
我开心极了,连忙搬了把椅子放在院子里。
小姑娘摆了摆手,示意不用。
她径直朝着秋千走去,费了一番力气,也没坐上去。
我想过去帮她,她却拒绝了。
不知过了多久,小姑娘终于气喘吁吁的坐了上去。
午后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岁月静好,一切都很祥和。
我想起了秋千初建的时候,小姑娘开心的不得了,每天都会上去荡一会。
后来就越来越少。
从今天往前数,小姑娘已经好几年没碰过秋千了。
小姑娘迎着阳光闭上了眼睛,嘴里还在念叨些什么。
我凑过去一听,原来是那句我几十年前经常听到的话。
“人妖殊途。”
尘封的记忆又被开启,为何人人都说人妖殊途?
明明我和小姑娘过的幸福极了,为何小姑娘还会说人妖殊途?
我轻轻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想问问她。
没有回应。
我想小姑娘可能是睡的太熟了,就没再吵她,只是慢慢把她抱到了床上。
小姑娘轻了许多,似乎只剩一把骨头了。
到了晚饭时间,小姑娘也没醒来。
这段时间,小姑娘确实嗜睡了不少,我本想让她继续睡着,可又想起小姑娘的胃不好,如果不吃晚饭,想来应该会难受。
我轻轻拍了拍熟睡的小姑娘,她还是没醒过来。
我摸了摸小姑娘的手,是冰凉的,身上也是一样。
我不知原因,只能抱着小姑娘,想着用我的身体去温暖她。
就这样抱着小姑娘睡了一夜,小姑娘的身体还是冰凉。
我有些担心,赶忙去请了大夫。
大夫只是把手轻放在了小姑娘的鼻下,便摇了摇头。
“死了。”
我似乎知道是何意,但又不敢确定。
追问了大夫好几遍,大夫才告诉我。
我的小姑娘,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她再也不会醒来,不会睁开眼睛看我,也不会陪我一起泛舟,一起玩乐。
我不相信,我依旧每晚抱着小姑娘入睡,依旧每天做好她爱吃的食物放在桌上。
要是小姑娘醒来没有吃的,她的胃会难受的。
只是好像没过几天,小姑娘的皮肤就开始溃烂了。
我急忙请来大夫给小姑娘治疗。
小姑娘最爱美了,可不能留下疤。
但是那个大夫只是看了一眼,转头就跑了。
我再去请别的大夫,还是一样。
城里开始有传闻,说我是个疯子。
我不是什么疯子,我只是一个喜欢小姑娘的妖怪而已。
今天的太阳挺好的,我把小姑娘抱到了秋千上,想让她荡会秋千,晒晒太阳。
只不过我刚把小姑娘放到秋千上,秋千的绳子就断了,幸好我眼疾手快,抱住了小姑娘,不然她就摔到了。
我看了眼绳子的断处,眼泪掉了下来。
绳子断的不怎么整齐,我知道,是岁月的侵蚀,纵使再牢固的绳子,也撑不住这么多年。
那我的小姑娘呢?
是不是,也没撑住。
我终于接受了现实,在城中选了一个风水宝地,亲手埋葬了我的小姑娘。
她的哭,她的笑,她的娇憨,她的明艳,都被那一捧黄土,埋在了地下。
我努力的去想我和小姑娘初见的那天,却只能想起个大概,细节早已模糊。
小姑娘的坟边有一条小河,我走过去,想洗把脸。
小河里映出了我的样子。
光滑的皮肤,乌黑的头发。
和几十年前一模一样。
我重回了山上。
师傅和师兄对我的到来似乎并不惊讶。
像当年一样,师傅坐在主位上,我站在大厅中央,师兄伴在一侧。
师傅问我。
“你现在可知人妖为何殊途了吗?”
我点了点头,看向了一旁的师兄。
师兄也看向我,眼神和当年我下山前他来找我那天一样。
师傅叹了口气,再次开口。
“那你告诉我,人妖为何殊途?”
“只因,人妖……不能共白首。”
____尘遇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