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复何夕,共此重欢宴。
又是好几日,一晃而过。
这段时日韩烁始终闷在房里,连我去敲门也不肯相见。
我不明缘由,让梓锐去同白芨打听一番,却也是徒劳无功。
最终梓锐只带回来一个消息:身体无虞,心情不佳。
罢了,他身体无恙便好。
经前段时间一番折腾,韩烁此时心情如何我已是顾不上许多。
二姐回城在即,而我又打算前往玄虎城。
近来需要我提前准备之事,实在繁多。
好在裴府已安定下来,几日前裴恒也已去军营报到。
同他在府里过了一段如影随形的时光,乍一分别,这心里倒有些空落。
初入行伍,不知裴恒是否习惯军旅作息?
也不晓得会有多少人因他身份,明里暗里给他使袢子......
我摇摇头,努力甩开脑海中那些担忧的思绪。
心下不住地安抚自己道:我该相信裴恒,他能做到。
定了心神,我翻开手中折子,重新将目光落回刚刚看到的最后一行黑字上:
『…徘徊在途中的玄虎使团已动身启程,朝北面玄虎城方向撤回。』
韩烁一连多日闭门不出,可是在为此烦忧?
七夕之夜他因我之故而改变攻城计划,想来玄虎城主对他的所作所为已有不满。
而花垣城内的暗卫也好,密探也罢,恐怕也早已是按捺不住。
看来,终究是到了该送佛的时候。
“三公主…”
忽闻书房外梓锐压低了的声音响起,他敲了敲门继续道:“清早有人来报,说少城主一行已到了城外十里,您看要不要……”
还来不及听完整梓锐的话,我已从椅子上蹦起来跑到了门口打开房门。
“二姐到了城外?”
梓锐坚定地一点头:“恐怕这会儿,都快入城了......”
“啊啊啊,梓锐!你怎么不早点通报我,我还想着在月璃府里给二姐搞个盛大的凯旋宴呢!”
我一边说着,一边抬步急匆匆地往外奔走。
“三公主,您别急呀!凯旋宴城主不是早就安排好了的嘛!”
梓锐跟跑在我身边,继续碎碎念:“清早来报的时候您还没起,后来等我准备去告诉您的时候,您又进了书房吩咐谁都不许打扰......”
“你还有理了!”我边走边自顾自理了理腰带,脚步不停地偏头白他一眼,“哼,你怎么不等二姐回到了星梓府再来报我!”
“本来是这么打算的,这不是方才撞见韩少君,他非让我去书房禀告你……”
闻言我脚步一滞,停下来疑问道:“韩烁肯出房门了?”
“嗯,刚和白芨出了府。”
“他们去哪儿?”
梓锐附手在嘴边,低声道:“慎刑司,我看啊,应该是找苏子婴算账去了!”
我垂眸想了想,决定还是先去迎二姐。
欢天喜地地和满城民众一起将二姐迎入城后,我随她一道回了星梓府。
这前脚刚入府,后脚桑齐就带着母亲的口诏来了。
说是入夜时分母亲将在城主府设下晚宴,一来为庆贺二姐威猛山剿匪凯旋,二来也是替二姐和众将士们接风洗尘。
桑齐离去后,二姐又熟稔地打发了一群前来道贺的朝臣。
回到房里褪下一身盔甲,她粗略梳洗一番,这才得空与我好好说话。
“二姐,我在城里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是把你给盼回来了!你的护城军我可不肯再替你管了啊,这段时间我都快累瘫了!”
二姐对镜理了理衣裙,听得我这番话却不应我,只一笑而过。
待落了座,我倒好一杯茶推手递给她。
她接过茶杯未饮,顺手搁在了桌上,敛了神情,沉声说道:
“芊芊,林溪午假死之事我一直未曾在信中与你提及,是因为想着此事我该当面给你个交代,其实当年……”
“二姐!”
我出声止住她,只见她眉头紧锁,一张脸较去威猛山之前晒黑了几分,更显成熟坚毅。
“当年的事已经过去了那么久,现在我根本不想再去追究前因后果,如今我既知道林家哥哥还活得好好儿的,就够了。”
“芊芊……”
二姐听我这般说仍是蹙着眉,满脸难掩愧疚地望着我。
我索性拉过她一只手,摩挲着她手掌上厚厚的手茧,缓缓地说:
“二姐,我真的不在意。不论是母亲也好,还是你和林家哥哥,我相信当初你们那般安排必定实属无奈,也自有深意。
去年亲历花垣玄虎大战后我才慢慢开始明白,花垣城的繁荣安定并非朝夕之功,城内的安宁都是靠着战场上的男兵女将以血肉拼却,也是多少至死都不得安葬的花垣暗探用牺牲换来的。
你和母亲苦心经营着花垣城,费力平衡着与玄虎之间的关系;林家哥哥卧薪尝胆、潜伏玄虎多年,你们心中的煎熬和所受的苦楚都非我所能想象。
而我在你们和整座花垣城的羽翼保护下,活得如此恣意畅快、自在潇洒。所以,我又有何立场去指摘当年的假死安排,这一切都是为了花垣城。二姐,在你回来之前这些我早已想明白。”
听完我长长的絮叨,二姐紧锁的眉目这才渐渐舒展开来。
她长叹口气,握着我的手收紧了几分,终是弯了弯嘴角,略带着些怜惜道:
“看来,咱们的小芊芊是真的长大了。但二姐其实很希望,能护得你一辈子都不必去思虑这些。”
我歪头一笑:“二姐,有我与你并肩作战不好吗?”
二姐的另一只手也落到我的手背上,四手交叠。
她笑着说:“自然是好,只是二姐更希望你永远都是那个花垣城最无忧无虑的三公主,永远活得灿若骄阳。”
“我是啊!我永远都是花垣城上天入地的三公主!只是,我也希望自己能长成参天大树,能有足够的能力保护母亲、长姐和二姐你,还有我所爱之人。”
“如此说来,你与裴司学之间已是情意相通了?”
我笑着点头应她,随即想到之前发生的事,敛了笑容淡淡地说:
“不过裴恒已经不是司学了,整个裴府已重新交由裴府宗亲共同掌管,上前日裴恒也已前去军营,参军入伍。”
“什么?”二姐惊呼一声,急忙问,“芊芊,到底怎么回事?”
我安抚二姐先喝了口茶,随后便将近来所发生的事细细地一件一件说与她听。
话末,二姐手捧茶杯,垂头悠悠感叹道:
“难怪好几日不曾收到你的信函,还想着许是因城中事务繁忙你才不得空闲写信给我,不成想竟是发生了如此变故……”
说着二姐猛一抬头,眸中杀气顿现,语气狠厉:
“那苏子婴,真是好歹毒的手段!不走官府状告之途,而是选择公之于众,分明就是想要倚仗悠悠众口置你于死地,此人可断断再留不得!”
我见二姐如此气愤,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顿了一顿,我还是开口说:“二姐,我想留他一命。”
“他都将裴恒害成这样了,你还对他心慈手软?”
“我哪儿会对他心生怜悯,是…...”
话到此处我神思缥缈,忽然忆起那日从慎刑司回来后,与裴恒共用午膳时的一番对话...
……
“芊芊,可否留苏子婴一命?”
“苏子婴此人心肠歹毒,作恶多端。七夕夜他从月璃府中潜逃时,将看守他的三名府丁一刀毙命,毫不留情,我岂能留他?更何况,这次若非他蓄意公告龙骨之事,又怎会连累到你身上?裴恒,旁的事我都能答应你,只此一事,不行!”
“苏子婴所犯之罪无可辩驳,即便诸般刑罚加身,那也是他自作自受...”
“那你为何还要替他求情?”
“当年若不是因为遇上他,我也不会意识到自己所知的三公主陈芊芊并非如传闻所言。更何况,我与他终究主仆一场,说起来如果不是我当年执意将他送至外府,或许他也不会被父亲多番利用……”
“裴恒,因果不是这样论的!你从前可比我还嫉恶如仇,为何轮到苏子婴就这般心慈手软?”
“芊芊......其实七夕夜我回过城中一趟,长街上我一时失神被苏子婴擒住,他抢夺钱袋后认出是我,却立即放了我。当时他身无分文,四处藏身,原本抓了我至少可以以我为质胁迫众将放他出城,可他没有。”
“裴恒,七夕夜……”
“芊芊,我知你如今身任司军不便出面干涉慎刑司务,也知道你对苏子婴所作所为已是忍无可忍。但我仍私心觉得自己该替他求这个情,不论你是否答应,于你我之间都并无关碍……”
……
“芊芊,芊芊?”
眼前手影摇晃,二姐的呼唤声将沉思回想的我拉回当下。
“芊芊...”二姐担忧地问,“你怎么了?”
我摇摇头,朝她回以一笑,道:
“我没事,二姐!你今日回城是喜事,咱们别提不相干的人了。对了,我想以出使为由去一趟玄虎。”
二姐谨慎地看我两眼,蹙眉担忧地说:
“若以使团身份前去玄虎抓捕许慕白倒是个法子,可你虽武艺卓绝但身份非凡,独自一人深入虎穴终究还是太过冒险!”
“我不是一个人去,我打算和裴恒一起去玄虎。领母亲旨令抓捕许慕白的既然是他,我也不好越俎代庖。而且,此行顺道也能亲自送韩烁回玄虎城。”
闻言二姐垂眸沉思片刻,抬眼见我神情坚定,无奈叮嘱道:
“你既已下定决心,想必我和母亲都拦不住你。只是你已休夫之事切记不可提早泄露给玄虎,否则你此去会更加凶险。
还有,溪午已将花垣城中他所知的暗探名单默背了出来,既然你准备送韩烁回城,那我且等你们走后再着手清理花垣城内的玄虎探子,倒也更为稳妥。”
二姐如此安排自是替我顾及着韩烁身边的暗卫。
她许是在担心,若贸然对已知的玄虎暗探出手只怕会逼急了暗卫们狗急跳墙,从而伤及我和月璃府上下。
我心头微暖,朝二姐点点头,转念一想好奇地问她:
“对了二姐,你和……”
“少城主,时候已经不早,咱们收拾一番可就得启程前往城主府了!”
我本还想探究探究二姐和林家哥哥之间的私密,谁知被房门外梓竹的催促声给生生打断。
随后我不得不辞别了二姐,匆匆赶回月璃府换装。
换上一身舒服的轻衫出来,听梓锐提及韩烁已回府,于是我便带着他朝北厢房而去。
到得庭院中,抬头只见白芨守在屋外,韩烁的房门洞开。
一个熟悉的女子声音从房内传来:
“……我那日是喝多了,醉酒的话自然无需当真。我林七堂堂花垣城首富,又岂有强迫区区一介玄虎质子之理。但我告诉你,韩烁,你也不必拿我当洪水猛兽般躲开,来日再见我仍会将你视作我的救命恩人,拿你当我林家座上宾看待……”
我哑然失语,惊讶地转头和梓锐对视。
梓锐拉长了下巴朝我竖着个大拇指,意指:果然腰缠万贯就不畏人言。
点点头,我心下只道:说得没错!
今日林七这番高谈论阔可不止在场几人听见,想必月璃府上上下下几十口人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我料想着此时她该是不愿见着我的,于是识趣地拉着梓锐转身就准备走。
哪知刚一转身,就被身后的正主叫住:
“陈芊芊,你怎么总爱听人墙角!”
我缓缓回身,看着气鼓鼓走上前来的林七,毫不示弱道:
“今日你可怪不着我,要怪就怪你自己嗓门太大。我本不想听的,是你的声音非钻入我耳中。”
“你!”林七顿时语塞。
许是因她也要出席夜宴之故,她此时着一身月华苏绣锦裙,妆容淡雅精致,看在我眼中倒是比往日顺眼了些。
“我懒得同你多说!”
林七白眼一翻,说完这话甩头就朝外走。
“等等!”我叫住她,急忙回身与她相对。
“干嘛,许久没和我打架手痒了是不是?”
林七双手叉在胸前,不服气地说:“若不是今夜城主给楚楚设下夜宴不宜失约,我倒是不介意陪你打一场!”
“谁要跟你打架了…”
我抬手扶了扶头顶上有些许松脱的流苏簪,接着说:
“我过段时日要去一趟玄虎城,你就随行给我护驾吧!”
林七拧眉反驳:“凭什么?”
我蹭了蹭鼻头,说道:“就凭我是花垣城三公主陈芊芊啊!你若不愿意,我就去找母亲下诏令,反正你左右逃不掉!所以啊,我劝你还是尽早收拾行囊,乖乖做好准备吧!”
“陈芊芊,别以为偷盗龙骨之事揭过去,你就又可以胡作非为了!”
林七一步上前,胸前的双手改插在了腰间,作势就要打上来似的,吓得一旁的梓锐忙往我身后躲。
我却是一副淡淡的神色盯着她,身形一动不动。
“算了,今夜还是楚楚的凯旋宴更重要,我改日再找你算账!”
我瞧着林七拂袖而去已走得远了的背影,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一抹笑。
来日等她见到林溪午,还真想象不出这个傻丫头会哭成什么丑样子。
“你是打算带林七去威猛山见他吧。”
韩烁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只听他继续说:“为何不直言相告,何必非要这般惹她气恼?”
转过身来,我抬眸与他那双桃花眼四目相对。
几日不见,此刻瞧着韩烁面色红润,身姿挺拔,看起来的确已身体无虞。
他神态自若,唇角带着一丝嘲弄。
只那眼神有些不同,已不似之前般火热,倒添了几分沉静。
我狡黠一笑,得意地说:
“要你管,我乐意。有本事,你猜猜!”
韩烁挑眉嗤笑一声,道:
“嘁,这又不是很难猜。他在花垣城里没了名正言顺的身份,往后纵是回到花垣城中也必然得要改名换姓。想来是这林七口风不紧,林府又是世家大族人多嘴杂,所以你才不愿提早让她知道吧?”
“连林家那一层都能猜到,韩烁你不笨嘛!”
“废话……”
“废话?那我收回这句废话!刚刚可是你明知故问的,你不笨谁笨?”
“你……”
“三公主,韩少君说的‘他’是谁啊?” 此时一旁的梓锐忽然插嘴道,“我怎么听不懂你们的对话了啊!”
见我闭口不答,梓锐转头看向韩烁。
瞧韩烁朝着我这边努了努下巴,他又回头疑惑地盯着我看。
我经不住梓锐这番八卦的目光搜刮,扭头转身朝外走去,背对着韩烁摇摇手道:
“韩烁,我先去赴宴,晚点回来再找你!”
此去玄虎城若无韩烁相助,无论是想抓捕许慕白,还是想揪出与许氏合谋的幕后之人,都不可能。
梓锐不依不饶地跟在我身边,继续问:“三公主,您还没回答我呢,‘他’到底是谁啊?”
“哎呀,你别问了,这是秘密!”
“哈,三公主您和韩少君有秘密,您就不怕我去军营跟裴公子告状嘛…”
“梓锐,你胆儿肥了啊,还敢威胁我?不过你且去告呗,反正这事儿裴恒也知道!”
“裴公子也知道?三公主,您就告诉我吧,就我不知道这多让人难受啊…以前您可是什么秘密都告诉我的呀…”
说话间,我已大步流星走出府门,到了白马跟前。
我接过小厮手中的马鞭,攀着马鞍翻身而上,拉直了马缰。
高坐在马背上,我回头朝梓锐喊道:
“梓锐,你这几日好生收拾收拾,不多日咱们可就要出一趟远门了。”
说完此话,我挥舞着马鞭朝城主府奔去。
“驾!驾!”
入夜的长街上灯烛辉煌,过往行人听闻我的纵马声娴熟地闪躲到一旁。
呼啸而过的大街上,耳边传来风中一阵阵熟悉的叫唤:
“闪开些,是三公主……”
“哎呀,又是那位三公主出没啦……”
“躲远点儿,躲远点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