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木复生枝再发,少年犹似玉兰花。
二姐出发前往威猛山那日,我和长姐代母亲前去送她出城。
她一再叮嘱梓年和苏沐务必好好照料长姐,监督她切不可因医官之责太过劳累。
又避开众人告诉我,先前答应我会从中斡旋的花垣与玄虎互通乌石矿之事已颇有进展。
而我,也当即向她讨回了苏子婴。
毕竟心思太多的老鼠,终究还是圈在自己跟前儿才放心。
自接替下二姐的司军一职,这几日来我花费不少心力,才算勉强让各位将军打心眼里认可了我这个代理司军。
也是直到真正坐上司军这个位置时,我才明白花垣与玄虎的兵力悬殊非一日之寒。
花垣城向来以女为尊,男子参军顶多只能谋得个参将,连副将都无考取资格。
实行的是寓兵于农,兵农合一的兵役制。
除一支由司军亲自统帅的护城军外,其余民兵闲时务农,战时参军。
看似全民皆兵,实际大部分民兵因操练不足,导致在征战杀敌时根本毫无战斗力。
然而与我花垣对立的玄虎城,男子封侯拜将,除却世袭出身,全凭本事。
实行的兵制,也是兵农分离。
玄虎以举城之力供养了几支精兵良将的常备军,分属不同将军带兵,兵权由城主统领。
同时培养训练兵士冶炼,以供财政增收。最后还有小部分以务农为主、参军为辅的辅备军力以供临时调遣。
两者对比来看,我才终于明白为何以前二姐不顾众臣反对,也要向母亲力荐军队改革之法。
今日难得早早就处理完军务,料想着宗学堂尚未散课,我便先回了府里。
“梓锐,苏子婴和韩烁这几日可有何异动?”
梓锐一边帮我拆下披风,一边回答:“苏子婴那边倒没什么动作,入府之后也还算安分。只是这一连几日白芨和韩烁都闷在房里下棋,也不知道在谈些什么。依照您先前的吩咐,底下人也不敢离得太近去听以免打草惊蛇。”
我点点头,叮嘱梓锐:“我的房间和书房万不可让苏子婴进入,至于韩烁和白芨在府内无论如何筹谋都无妨,只是若出府必得好好跟着,一旦有任何异常立即向我回禀。”
“是,三公主,这一年一度的围猎大会就要到了,您看届时要不要带上苏子婴?”
“带上吧,留他独自在府里我总也不安心。”
“是。”
我换上一身轻松的流彩暗花云锦裙,便朝韩烁的房间而去。
自从答应给他做晚膳以来,一连几日我回府的时辰都较晚,于是仅以一碗简单的清汤挂面敷衍了事。
今日既得了空闲,不妨带他去百花楼好好款待一番,也算正式酬谢他依约替我保守秘密。
走到房门外,我抬手正准备敲门,却被屋内的声音给吸引:
“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属下也是与探子多番核实后才回禀给您。”
“许氏倒是颇识时务。”
我在门外听韩烁提及许氏,心中疑窦丛生,凝神继续听下去:
“穆闻钟和林家的关系,可查清楚了?”
“少君英明!多亏了少君前些日子与林家旁支以矿石冶炼之法搭上关系,才得以如此迅速查清那穆闻钟与林家的关系。”
“噢?看来此人果然与林家关系匪浅。”
“没错,穆闻钟虽在玄虎城居住谋划十余年,但既以面具示人想必是容貌未改,我拿这幅小像给林家旁亲一看,他们便都辨认出这是林家当年长子,名叫林溪午。”
“这么说来......”
韩烁后面的话语我再也听不见,耳边只循环回响着方才白芨话里的最后几个字:
名叫林溪午,名叫林溪午,名叫林溪午......
林溪午他还活着?
穆闻钟,就是林溪午?!
我惊魂未定,一时不知是喜是忧,脑子里一片混乱,丝毫理不出头绪。
许是我大口大口的喘气声被屋内之人察觉,白芨惊呼一声,紧接着房门洞开。
“韩...烁,林溪午...真的,没死?”
眼中氤氲的水汽让我看不清面前的两个人影,我只觉自己双腿宛如注铅,寸步难行。
韩烁见我神情异常,立刻几步上前,搀住身形一晃差点摔倒的我。
“白芨,去请大郡主!”
我出言阻止:“不用,不要惊动任何人...”
“那我让白芨在外面守着,我先扶你进去,可好?”
我点点头,由着韩烁将我扶至房内坐下,白芨已退出去关上了门。
“芊芊,你脸色很不好,你的手怎么这样凉?”
韩烁揉搓着我的双手,虽看不清他的脸,却也能感受出他的慌乱。
“韩烁,你告诉我...林溪午,林溪午真的没有死吗?”
我死死地盯着眼前模糊的人影,强行压制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和心底巨大的冲击。
“没有,他在玄虎活得好好的!”韩烁答得急切。
扯了扯嘴角,我想要笑又笑不出,双目微阖,两行泪便立即顺着面颊滑到下颌。
“芊芊......”
“画像呢?”
眼前的脸此刻才清晰起来,韩烁拧紧了眉头,关切地守在我跟前,与我平视。
我摇了摇他拉着我的手,急道:
“我要看画像!”
韩烁轻拍了拍我的手,抽手转身到桌前取来一个小册子,蹲在我身边,翻开给我看:
“你仔细看看,他真的是林溪午吗?十余年的时间,人的面貌变化应当很大才对。”
我抢过他手中的册子,手指摩挲着纸上的人脸肖像,愕然地呢喃道:“是他,真的是他,他的脸一点都没变。”
捏着画册的手不住地颤抖,可我的心底此刻却渐渐地平静下来:
从方才白芨的话和之前在二姐书房内看到的信笺来推断,十一年前,林溪午的死许是他和二姐的刻意安排,为的是让林溪午这个人从花垣城彻底消失。如此一来,穆闻钟的底细才没有那么容易被玄虎城的人摸清。
事实亦如所料,林溪午以穆闻钟之名在玄虎城暗中筹谋多年,的确收集传递了很多玄虎城的内情给二姐。包括去年玄虎大战之前的作战准备,细细想来应该也是他传递来的消息,否则二姐岂会那般坚信不疑。
至于当初我在玄虎大营所见到的那个戴着面具的男子,也不是一时错觉,果真是林溪午。
而他花垣暗探的身份,则应该是在去年花垣与玄虎的大战中,因火烧帅帐救我和与沣水坳掐断玄虎粮草一事的牵扯而曝光。
自那时到现在已经是大半年过去,二姐却仍然无法营救出他,想必关押他的地方绝非寻常。
现如今,林溪午的生死该是捏在眼前的韩烁手中......
“芊芊,你曾说过欠下林家的债,就是指林溪午吗?”
“是...我虽不清楚当中细节,但他没死,没死就是最好的结果。”
说着我竟下意识地笑起来,“林溪午没有死在我的手里,他没死!”
韩烁见我面色恢复不少,明显松了口气,伸手替我抹去脸上的泪痕。
“他在玄虎城以穆闻钟为名,精通矿脉查探和矿石冶炼,在商贾手段和行军布阵方面亦是个中高手,从前他以面容粗鄙为借口罩了大半张脸的面具,我也是在擒住他后才得见真颜。”
“他的身份,是在那次二姐营救我时火烧帅帐才暴露的,对吗?”
韩烁的手一顿,大拇指在我的脸庞上轻轻摩挲着。
“是,若非那场火,我倒是从未怀疑过他。”
他目光狠戾,话语中偏夹杂着一丝惋惜:“我待他赤诚,却不想他竟是你二姐落在玄虎的一枚棋子……”
既已得到自己想要验证的答案,我便再顾不上韩烁被蒙骗的感受,心急地拉下他的手,不暇思索道:
“韩烁,你能放了他吗?”
韩烁闻言一愣,蹙了蹙眉心,垂眸沉思片刻后,抬头问道:
“他的生死,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是,很重要!”
我抓着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几分:“我曾以为是自己害死了他,如今得知他没死却仍是因我而被囚玄虎......十一年了,我实在是太想把这笔债了结……”
看着韩烁纠结的神色,我心知此事于他而言,并非简单的释放一个花垣暗探。
林溪午既能在玄虎大营中跟在韩烁身边,想来他在玄虎城的地位应是非同一般。
韩烁虽贵为玄虎少主,但毕竟尚未承袭城主之位,恐怕有些事情连他也会身不由己。
除非,拿比林溪午对他和对玄虎城更大价值的东西做交换!
我紧抿了抿唇,咬定牙关,缓缓开口:“韩烁,我一直都知道你来花垣入赘实际意在龙骨。我愿意拿龙骨,同你置换林溪午。”
“芊芊……”
“韩烁!”我打断韩烁,“龙骨可以治愈你的心疾,我如今身任司军,想拿到龙骨易如反掌!我只要你放了林溪午,好不好?”
韩烁盯着我看了良久,久到我几乎就要以为全无希望的时候,他突然兀自一笑,只吐出一个字:
“好。”
我破涕为笑,起身便要走,却被韩烁拉住的手稍一用力,毫无防备地跌入了他的怀抱。
愣神间,韩烁的声音在我耳后轻柔响起:
“芊芊,龙骨我自会谋取,如今我更想要的是另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我张了张嘴,还未出声就咬住下唇,阻止了自己:这句话不能问,不能问......
少顷,韩烁听我未出声便松开怀抱,一手挽住我的后颈,一手伸出食指点在我的心口处。
他眉目舒展,英挺的剑眉下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随着颤动的长睫毛忽闪忽闪。
韩烁的唇角勾起一抹柔软而陌生的笑容,声音无比魅惑:
“把你的心,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