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极泰来】

入夏日始长，风暖草木香。

炸福脉之事，我原以为无论如何也躲不过一场严惩。

然而没想到，我陈芊芊这次撞了大运:韩烁那一炸，居然炸出了猛火油。

地底下被掩埋的矿工，也都被一个不少地全救了出来。

于是，二姐和母亲以炸矿救人的初衷和天降黑水矿的祥瑞之兆，轻描淡写地揭过了我炸毁福脉的罪过。

加之福脉被炸次日，花垣城突降一场瓢泼大雨缓解了大旱灾情，再加上裴恒的治蝗之策一经施行就颇见成效。

时入五月，花垣城自仲春以来的连番灾祸，至此终于算是告一段落。

那日我从矿场带走裴恒后，就同他一起回了裴府。

临别前韩烁仍是横眉冷眼地板着一张脸，也不知到底是在因何生气，听我说起要去裴府小住几日，更是连话都没听完就莫名其妙转身上了马车。

我心底的疑惑愈来愈盛，却也只能先按下不表。

在裴府陪着裴恒休养期间，我才知道原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也不是那么难熬，反而安逸有趣，令人乐不思归。

譬如清早，我练完功就可以去湖边水榭找裴恒，看他焚香烹茶。听他在品茶间隙的细述，我才知晓原来浅浅的一杯茶水，还能有那么多讲究，也是新鲜。

譬如午后，裴恒小憩起来后，我可以去书房找他，守着他习字作画。若不是他教我一一分辨，我哪里知道不同的笔墨纸砚竟还有那么大的区别，颇为有趣。

然我最喜欢的，是在黄昏时分，可以就着如丹似锦的晚霞，在合欢树下摆上一副棋局，与裴恒对弈，杀个酣畅淋漓。

谁料五月五立夏日，一纸诏令打破了我与裴恒的闲适时光。

母亲下令:五月十五的少城主擢考，如期举行。

听闻这个消息时，我和裴恒正在合欢树下下棋，平日里此刻该是拼杀得如火如荼之时，然而现在我却斗志全无。

“唉，母亲为何仍然坚持要进行少城主擢考？”我随手将一颗黑子漫不经心地落到棋盘上，肘撑案桌，以手托腮:“二姐刚救出那么多矿工，声望正盛，不恰是册立少城主的好时机？”

裴恒一手轻摇折扇，一手执了白子落定，嘴角噙着盈盈笑意:“昨日连胜我两局，今日你可输了。”

闻言我低头细看，果然。裴恒棋艺高超，全城第一，我与他对弈，本就只有拼尽全力才有几分胜算。

“未免你觉着胜之不武，今日还是不下了。”我朝裴恒摆摆手，将目光落到远处，叹道，“二姐继任少城主本是众望所归，不知母亲又在顾虑些什么。”

“你就那么怕少城主擢考？”

“倒也不是怕，只是又要费一番精神去应对那些无聊之事罢了。”事已至此，多思无益，我收回目光落到裴恒身上:“我啊，宁可把这些时间拿来同你闲赋在府中。”

裴恒摇扇的手一滞，笑道:“这些日子你足不出户，不觉无聊？”

我乍一回想，答他:“一点都不，若不是韩烁尚在月璃府，我很乐意就这么一直住下去。”

“说起韩烁，他入城已两月有余，但玄虎的暗探似乎隐藏得更深。上次楚楚抓捕暗探的行动失败，不知韩烁在其中是否起了作用。”折扇一收，裴恒脸上的笑容尽失，问道，“芊芊，依你之见，此次炸福脉他究竟是诚心相助，还是另有所图？”

裴恒的担忧我不是没有想过，当日情况危急，我别无选择，只能求助于他。而今想来，的确有几分欠妥。

“韩烁的目标是龙骨，乌石矿次之。但此次炸福脉的决定乃是形势所迫，所以我倒是愿意相信他是真心相助。”我略一思衬，接着说，“毕竟我若依罪论处，他如今作为我名义上的夫婿祸福与共，也讨不到什么好。”

裴恒点头，默了片刻只道一句:“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只是他冒险帮你炸福脉要说一无所图，我却是不信。”

“可我以龙骨为注，他也没有动心……”我转念一想，自问自答:“诚然，或许是他料定了我坐不上少城主之位，根本不可能取得龙骨，所以以为我只是诓他罢了。”

“你竟拿龙骨作赌？”裴恒无奈地摆摆头，轻叹一口气，“你啊，时而思虑周全，时而又行事莽撞，真叫人琢磨不透。”

我秀眉一挑，不以为然地笑说:“他人若说看不透，我也就信了。裴恒，我做的哪件事你是不明白的？若真看不透，你会放弃阻拦、生生替我挨下林七那一鞭子？”

裴恒笑而不答，垂眸把玩手中折扇。

突然想起许久不见的苏沐，我朝他问:“对了，苏沐在宗学堂过得可还好？”

“还算好。”裴恒凝神沉思一会儿，继续说，“起先宗学堂里的人因他曾经的乐人身份而对他多有鄙夷，后来听说大郡主曾在人前维护于他，再加上他为人谦谨，处事妥帖，渐渐地其他人也就待他如常人一般了。”

我微微颔首，笑容意味深长:看来把苏沐安置在宗学堂的确是再好不过的决定，如此看来劝长姐复健的事也可以开始提上日程了。

“不得不说，是我从前看错了他。”裴恒将手中折扇搁在案几上，伸出手开始收棋子，“苏沐此人，颇有君子之德。”

我哑然失笑，思及他以前从传闻中识我，调侃道:“裴家公子万般好，唯是这眼神欠佳。”

“与芊芊你相比，确是自愧弗如。”裴恒眼眸轻抬，回我一句，眸中笑意，通达眼底。

凝望着面前浅笑嫣然的男子，恍然间回想起初遇他时的场景。

我好奇地问他:“裴恒，我当年求得母亲下令赐婚你可是万般不愿，后来究竟是什么事令你对我改观？”

裴恒将棋子收拾完毕，又随手拿起折扇在手中摩挲着，反问道:“芊芊，若我说其实我从未讨厌过你，你可信？”

“信！”裴恒的话我自然是信的，但从前他对我的那些闪躲和成见也都真切，不禁蹙眉轻问:“可我不明白。”

裴恒闻言一笑，低垂的眉目隐藏着些看不分明的情绪，唇边的笑意却是温煦如风:“自三岁时母亲去后，父亲性情大变，虽将我养在身边却与我无半点世俗亲情可言。外府中人待我恭敬有礼，私下却也会因我男儿之身而有所轻视。我自小循规蹈矩，知书达礼，可事实上从未有人真正认可过我。直到十岁那年与你在殿上初见，你竟能那般直白表露对我的喜欢。我又惊又喜，却碍于世俗之礼一个字都不能回你。”

“啊～这么说你对我也是一见钟情？”我眉梢一挑，喜不自胜，难免得意。

裴恒抬头冲我一笑，不置可否，只道:“年少时，我曾经历一段长长的幽暗岁月，是你毫无顾忌的欢喜让我觉得自己并非茕茕孑立，生来多余。”

他注视着我的眼睛，眸光如炬，郑重其事地说:“虽然我曾对你有过误解，却从不曾真正厌恶过你……”

说到此处，他睫眸忽地一颤，眨了眨眼，垂目说道:“反倒是我，向来唯恐自己福泽浅薄，担不起你的重重欢喜。”

“不！”我忙摇头否定，端坐身姿，弯着嘴角告诉他，“裴恒，我知道你是世间最好的男子，值得拥有所有的美好。我也坚信，终有一日你定能得偿所愿，继承你母亲的衣钵，成为花垣的护城司军！”

“你怎知……”裴恒猛然抬头，显然大吃一惊，后半句话未吐出口。

我欣然笑答:“你小时候藏的琴谱旁边，可还有不少翻烂了的兵书，我虽不识得你的字迹，但通过与琴谱上的注解对比，也就不难猜测是出自你的手笔。”

只见裴恒喉头一动，轻蹙的眉宇间带了惊喜之色，我接着说:“裴恒，花垣城司军从来姓裴，你不为人知的所有付出都绝不会白费。”

对面之人朝我动容笑开，眼角眉梢如糖似蜜。

恰在此时，夏风拂动，一撮绯红的马缨花自上空飘下来，轻盈似舞，安然落定在棋盘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