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直到马车到得四方山的半山腰，这雨还是不见收的架势。
想着今夜的安排恐怕都是白费，但还是硬着头皮领着裴恒去到凉亭中。
果然，一路上布置的各式花灯已经被雨水打湿，浇灭得一盏不剩。
“裴，裴恒……”我有些难为情地开口，因自己考虑不周浪费了如此良宵。
“若无春雨扰，必是一番美不胜收的花灯夜景。”裴恒安慰我道，“倒也无妨，你随我来。”
四方山上我到底不如裴恒熟悉，山路湿滑，我拎着一盏雨布制的灯笼照明，他一手执伞一手毫不忌讳地牵着我，领我到得另一处凉亭。
此处乃是个六角檐亭，檐宽亭阔，依崖而建，三面凌空，地势颇为险要。
入了亭中，还不待裴恒言明，我已经知道他为何带我来到这里。
“这是……花垣城全景？”
我刚入亭中便跑到崖边，手撑亭栏，极目望去，烟雨之中只见灯火辉煌。
“是，此地与桃林正好相背，面朝花垣，阖城之景，可尽收眼底。”
裴恒收了伞立在栏杆边上，又取出火匣子点亮了亭中的灯笼，几步朝我走近，与我并肩而望。
“裴恒，你怎么发现这个地方的？真是一处观景的绝佳之地！”
我兴致盎然地看着山下的万家灯火，感慨地问他。
“儿时此处只是一个悬崖，后来年少时我才命人建了这个凉亭。”
“那为何取名叫独一亭？”
方才借着微弱的光，我留意到亭廊下挂着的牌匾，是裴恒的字迹。
身旁的人未作回应，我偏头去瞧，只见他垂眸不语，薄唇微抿，似有难言之隐。
“对了裴恒，我想请你帮忙将苏沐留在宗学堂，可以吗？”我顺势坐下，岔开话题问他。
“苏沐？”裴恒低头疑惑地看着我。
“嗯。”
我将苏沐的生世遭遇娓娓道来，又同他细细讲述了今日他离开教坊司之后的事。
“可是，如果你只是想给他找个安身之地，我裴府中也有不错的差事能交给他做…”裴恒听我说完，不紧不慢地问，“为何偏要安排他进宗学堂，你打了什么别的主意？”
我莞尔一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他。
“之前你替我临摹的复健之法，总得有个人帮衬着长姐才能练得起来不是？”我理所当然道，“梓年虽伺候长姐多年，但毕竟仰赖他的琐事繁多，若能多个善解人意的贴心之人相伴，希望长姐也能多些欢颜。”
“原来如此。”裴恒唇边染笑，伸手摸一下我的头，转身落座到我身边，“此事交给我，明日你差人带他来宗学堂找我便是。”
“我明日亲自带他去宗学堂找你！”我开心笑答一句，心中暖意融融，“对了，我送你的那套衣衫鞋袜可试过了？你可喜欢？”
“喜欢。”裴恒笑着轻蹙了眉问我，“衣衫鞋袜都很合身，可你是怎知我身量脚长？”
我咬唇一笑，忍不住道:“我轻功虽不怎么好，但若成心要进裴府趁你不在偷一套衣衫鞋袜，也还是绰绰有余的。”
闻言，裴恒摇头失笑，一脸宠溺地看着我。
笑了好一会儿，想起之前心头疑惑，我问他:“对了，怎么回来后再没见过彦青在你身边伺候了？”
裴恒脸上笑意顿失，眼中闪过一丝哀伤，随即侧身将视线落入亭外:“彦青是我父亲的人，我就是通过彦青才挖出他的所作所为。”
我听他话语淡然，脸色却白了几分，本想开口岔开话题，不想他忽然伸手将我揽入怀中，下巴贴在我的额角，郑重地说:“芊芊，我有些话想说给你听，今夜不说以后怕是更难启齿。”
“我仔细听着呢。”我强压下内心的鼓动，双手自然而然环在他的腰间。
“许慕白的事令裴府蒙尘，让你我之间有了裂痕，可他终究是我的父亲。
从小，是他教我读书习字，是他教导我谦逊有礼，是他让我成为如今的裴恒。
在我眼里，他从来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深沉寡言，遗世独立。小时候，他待我严厉又包容，原以为是因我乃裴府独子嫡系，代表着裴氏一族的荣耀，却又是个稚子所以不忍太过苛责。
后来才明白，他待我态度矛盾只因他性情不定，时常因思及母亲而对我或喜或怒。
儿时，我养在四方山上的外宅，此处就是我每每郁结之时的藏身之地。虽然看着花垣城中万家灯火无一盏为我而明，却也足矣慰藉我心。
我还记得年少时，他只常说一句话。他说若我母亲尚在，看到如今的我，定然不会后悔与他的一桩姻缘。
那时我一直不明白他怎地认为母亲会后悔，现下我才知道，只因为我母亲的此生挚爱并非是他。
所以，他是照着母亲所爱之人的模样，自小教养我长大。期盼着母亲在天有灵，能够看到他们的孩子长成了她所欢喜的样子。他希望借此能让母亲泯没对他的恨意，若有一日黄泉相见，能不再怨他所做的一切。”
我在裴恒的怀里静静地听他述说，他所说的这些时光我不曾参与，却能体会几分其间的心酸。
听到此处，我愣愣地插一句：“是我父亲，对吗？”
感觉到裴恒揉了揉我的后脑勺，低声回我：“是，许慕白以你父亲的样子教养我长大，可我甚至不知他的姓名。”
听他如此感叹，我赶紧挣脱了他的手，抬起头望着他，说：“母亲告诉我，我的父亲在爱上她后给自己改了名，从前的名字连母亲都已经忘了，只记得因母亲叫陈卿卿，所以他便更名为顾知卿。”
裴恒动容一笑，看向我的目光柔如湖水:“玄虎规矩是女子出嫁后冠夫姓，令尊能做到如此地步，可见情深。”
“你连这个都知道？！”我很惊讶，“整个花垣，知道此事的人屈指可数，你是怎么…”
话未问出口，我已经猜到:“是你父亲告诉你的？”
“嗯，他告诉了我你父亲原是玄虎城男子，却再不愿提及他的姓名。”
我点点头表示了然，心下开始对我和裴恒父母辈之间发生的故事越来越感兴趣。
“所以，当我得知你我父辈间的恩怨时，我难以释怀的原因其实不止是出于对你的歉疚，还有对我父亲的恨。若非他当年的执拗和设计，我母亲根本不可能与他成亲，也就不会……”
“可是没有他……”我见裴恒神情落寞，忙阻止他说下去，“就不会有你。”
我伸手去抚平他的眉心:“裴恒，你我与他们四人之间的恩怨并不相干，你对我若仍感愧疚无妨日后慢慢补偿我。至于他给你造成的伤害，我猜多源于你对他的初衷不能释怀。可他是因一生求不得爱不得，才不懂得如何待你。但你不会，你有我。”
裴恒闻言牵起嘴角，抬手顺了顺我的眉尾，将盈盈的目光落入我眼中：“芊芊，我最庆幸在两次最糟糕的情况下都来寻了你，一次是十岁时，一次是今夜。”
我意识到他说的第一次，是我七岁殿上无意中冒犯，害他第一次成为全城谈资后来寻我，那次的结果是我央着母亲定下了我们之间的婚约。
而今夜，他从未与我如此赤诚相待，从前是不愿，后来是不敢，现在是释怀。
“今夜可不糟糕。”我反驳他一句，接着笑说，“我也很庆幸，在七岁时就抢了你。”
朝他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我歪着脑袋钻回他怀里。
裴恒轻轻地拥着我，周身充盈的香气令我心安。此生，我这颗心能安放在他这里，我很乐意。
砰！砰！砰！
在我计划之中，意料之外的烟花爆破声乍然响起。
我与裴恒朝花垣城上空望去，只见十里灯火之上，雕梁画栋之间，升腾而起的光束在夜空中迸放出绚烂多彩的星火，伴随着袅袅的春雨，一夜惊喜。
回程的马车上，我叮嘱裴恒回府后吩咐下人熬些姜汤暖身，裴恒却同我提及了关于二姐的两桩事。
一是今日诗会二姐未参加，二是前两日貌似因军务懈怠，二姐受了母亲责骂。
母亲对二姐寄予厚望，待她求全责备倒也不算什么新鲜事。
只是之前就听梓锐提起过近来星梓府出入的军将不少，且二姐一向勤勉，又怎会懈怠军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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