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恒缓步走进教坊司后院的一处水榭，双手仍是负在身后。
我跟在他后面不说话，看着他像是有几分怒气的样子。
“是你带韩少君来教坊司？”
“是。”我低头盯着脚尖，有些理亏。
“是你命他同乐人比试？”
“不是，林七挑衅，他自愿比试。”我抬头辩驳，面前之人却依旧毫无反应，于是又恹恹地垂头丧气。
“是你让梓锐给我送来那套衣衫鞋袜？”
“是。”
嗯？我猛然抬头，自己的话音刚落就觉得不对劲，几步跑到裴恒面前去瞧。
果然他再也绷不住地一脸笑开，浅笑嫣然的模样，颇为灿烂。
原来，裴恒方才人前那套严肃模样都是刻意装出来的。
谁说裴司学这样的好儿郎，就当不得俏伶人？我的裴恒，什么都会！
唇角上扬，我也跟着笑起来。
“裴恒，你怎么来了？”回想起他之前同我说过的话，继续问：“你不是说，不能让韩少君知道我的软肋吗？”
“我？”裴恒有些惊讶，唇边笑意未变，蹙眉眨眼:“我是你的软肋？”
我愣愣地认真点头:是啊，你是我的心上人，自然就是我最软的那根骨头，我最想小心翼翼保护好的人。
裴恒神色复杂，双眸光影明灭，像夜里好看的萤火虫，忽闪忽闪。
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薄唇微抿，开口问:“芊芊，今晚你可得闲？”
“若能同你一起，我时时刻刻都有空闲！”我笑答裴恒，随后又道，“今晚我都已经安排好了，你出面就行！”
裴恒点头应“好”，掩眸开怀一笑，如四方山上的桃林一般绚烂。
片刻后，他想起方才的情景，慢慢收敛了些笑容，说:“我与楚楚偶遇教坊司街前，听路人议论你将韩少君作为赌注押上，非要同乐人比试一场……”
“我没有！是林七挑衅，韩少君自愿应承下的。”
“知道了，你方才的回答我听到了。”裴恒朝我安抚一笑，“我是想问，你带他来教坊司是做什么？”
闻言我心下暗道一声：不好！刚刚以为裴恒生气便只顾追上他，却忘了嘱咐梓锐去盯紧韩少君！
许是见我蹙眉沉思，裴恒将我带到鹅颈椅旁一同坐下，问:“到底怎么了？”
我将自己今日带韩少君来教坊司的原委，以及后来韩少君意图伤害苏沐之事，一五一十地细细叙述了一遍。
裴恒听后垂眸沉吟片刻，起身踱了几步，转身对我说:“盟约之事宜早不宜迟，还需让韩少君早日应承下来。无论他是否重诺，也都算是个明面上的盟约关系，由此开头，万事可谋。况且，你既说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那今日之事，恐怕他也不会轻易放过林七和苏沐。”
“还有你。”我补上一句，有些担忧道:“今日那些围观妇人七嘴八舌说出了你我婚约之事，我最担心的是他会调转枪头来对付你。”
“你我的婚约年生久远，在城中随意打探便可知悉，倒也不必责怪她们。”
“可你忘了去年的花灯之夜了？”我提醒裴恒，“他在竹林之时就见过你，我还是因你才放他一命，他岂会不知你对于我的重要性。”
我低头暗想:有以一当十的裴家府兵，裴府内倒还算安全。但宗学堂……不行！自明日起我得去宗学堂守在裴恒身边，不能让韩少君有可乘之机。
那人心机深沉、杀伐果决，万一他真以裴恒性命为要挟，届时我除了偷盗龙骨将别无选择。
额上忽然触碰到一个温暖绵软的东西，我抬头一看，是裴恒走到了我身前，正伸手抚平我的眉心。
我仰面同他道:“裴恒，我在想与其日日如此跟韩少君明争暗斗，倒不如直接将那龙骨取来，与他谈好条件、做笔交易算了！”
“你怎能这样想？”
裴恒摸了摸我的头，像我从前摸小兔子一样轻柔：“韩少君为人我不了解，但他背后是整座玄虎城。当前他未得龙骨，你尚且能有恃无恐。倘若他一旦龙骨得手，任你武艺高强也是双拳不敌四手。恶虎尚惧群狼，要是他心疾痊愈，又怎会与你这般耐心周旋，予你时间铲除玄虎暗探？届时，只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的大战。最终受苦的，仍是两城无辜的百姓，无论花垣还是玄虎破城，倾巢之下焉有完卵？”
叹出一口长长的气息，裴恒平视前方，目光落于湖面，轻声道：“自古交战只有输赢，不论对错。皆是以他人的累累白骨，为胜者杀出一席之地。”
我痴痴地仰头凝望着他，这张静澜无波的脸此刻添上了几分怜悯。
他所说的这些，我从不曾深想。
一是因我想不到，二是因我乃花垣城三公主。
高高在上，如坐云端的人，实难将战事所引发的百姓性命和庶民生计常绊于心。
我上战场，杀敌寇，虽从不为功名声望，却也并非保城卫民。
不过是自恃武艺高强，睥睨他人。
所图，也只是保护二姐的一己之私。
而自凯旋以来，传闻中偶有流传的三公主沙场御敌、守护花垣城的奋勇，其实更多为的是自己身为花垣城郡主的荣光。
裴恒，他比我看的远，比我看得深。
出身武将世家的他，想必从小耳濡目染战事的无奈与悲凉。
虽从无机会披甲征战，但战场上的铁血飞沙和惨烈悲壮，从史书中也不难揣摩几分。
裴司军在他三岁时便英勇就义，可她崇德尚武的遗志竟由裴恒继承了下来。想来裴司军在天之灵，也会甚感欣慰。
“怎么了？”裴恒的手一动在我头顶轻抚了抚，轻蹙眉心，垂头注视着我。
我实在喜欢他这个动作，继续仰着头望向他，笑而不语。
一直以为世间最灵动的羽毛长在黄莺身上，可裴恒唇角一抿，我又觉得不过眼前。
“芊芊，酉时四刻我去月璃府见你。”
“好。”
我轻声应答，猜想裴恒也是不愿意再浪费掉这次重要的约会。
偏头靠向裴恒的身侧，视线敏锐地捕捉到一截翻飞的赤金色衣袂。我眨眨眼睛，怀疑自己一时眼花。
想起最初的对话，我出声相询:“裴恒，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信吗？”
“嗯。”裴恒低沉回应着我，过了一会儿又补上一句，“你说，我便信。”
嫣然一笑，我心中雀跃不已。
过尽千帆，历遍山河。
裴恒，唯有你让我甘愿此生不悔相思苦。
“三公主！”
正凝神暗思，却听梓锐的声音低低地响起。
我和裴恒均是一惊，他立时便退了两步，站到一旁。
“梓锐，出来吧。”待梓锐从水榭柱子后面绕出来，我这才问道，“什么事？”
“那个，听说苏公子那边出了点儿事，想求见你。”
梓锐向来轻视苏沐，总认为我名声差大多是因了他的缘故，因此话说得不大情愿。
“裴恒，你先走吧。”我略一思索，朝他道，“即便你言行光明磊落，也不宜在这教坊司内久留。”
此举一为护他清白声名，二也是顾虑着潜藏在教坊司内的玄虎暗探会对他不利。
裴恒闻言深深看我一眼，点头道一句“酉时等我”后，便独自离开了教坊司。
看他离去时我方注意到，之前他身边的彦青并未跟随伺候，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
按下心头疑惑，我领着梓锐朝苏沐院子走去。
我进门脚步声浅，走到苏沐背后他也没发现。
待近了才看见他正自己一手拿着药瓶往另一截手臂上洒药粉，我忍不住蹙眉，两步绕到他桌边，指着他手问:“你这手臂是怎么回事？”
“三公主……”
苏沐搁下药瓶忙起身准备向我见礼，我抬手一拦止住了他，目光落到他两截血痕累累的玉臂上。
“都是些小伤不打紧，模样看着吓人，实际涂上几日药粉就痊愈了。”
他边说边拉下衣袖掩藏手臂，此时我已经明白是谁伤了他。
“林七因何鞭笞你？”
“是小人无用，比试未能全胜，韩少君的剑舞得比我的琴音来得讨喜。”
“他哪里就胜过你了？再说了他那哪是舞剑，分明就是杀人！”我回想起方才的情境，恨恨道，“这林七向来恩怨分明，今日怎地会为了韩少君迁怒于你？”
“三公主不必因此小事介怀，原是小人见天气晴好，闲着也是闲着，就取了前些日三公主您赏的字画出来晾晒……”苏沐面露难色，“林小姐认出其中一幅画是她林家送的贺礼，所以……”
“所以就恼羞成怒了？”我恼道，“既然送我了，我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我想送给谁就送给谁，她林七若觉得有失颜面也该来找我这个正主说理，为难你一个柔弱男子算什么事？她这分明就是借你之手，落我的脸面！苏沐，我看你这恩情，报得也够时候了！”
说完我就要奔出去，梓锐却上前拦住了怒气冲冲的我。
“三公主，少城主的擢考在即，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城主怪罪下来……”
“我才不在乎什么少城主擢考，苏沐这事我管定了！”
少城主擢考？我根本不放心上，再说母亲应该很快就会下令昭告二姐任少城主，我就可以连擢考都不用参加了！
“三公主！”
我不顾苏沐的呼唤，错开梓锐便往外走去。
刚出房门，却发现韩少君和白芨站在门外，被我撞破有些神色尴尬，但更多是一脸看戏的样子。
我懒得去想他们是否听了墙角，径直去找林七。
林七与我并肩而坐，偏头瞧我，问:“你要买苏沐？”
“是。”
“那你说说你为什么要买苏沐啊？你为了他一天来八趟教坊司都不够，还要把他买回去日日相看？”说到此处，林七戏谑一笑，“你府里不是已经有一位韩少君了吗？是他不好？”
“我要苏沐，并不是想要把他接到府中取乐。”我坦然道，“苏沐因受你恩情，即便不喜欢也甘愿在教坊司百般讨好这么多年。你不肯领他这份情就罢了，如今还因迁怒动辄鞭打，我看不过去。所以，我要替他赎身，还他自由。今日，无论你要多少赎金我陈芊芊都绝无二话。”
“你看我这儿，哪个乐人不是受我照拂才不至于流落街头，你来装什么活菩萨？”林七怼我一句，转头看向立在一旁手足无措的苏沐，“就苏沐现在这个名声，他能去哪儿啊？离了你，谁都可以欺压他。他能去哪儿安身？”
“我早已为他想好去处，从前是顾念他执着于报恩，我便也不好强迫。今日既知你根本毫不在意他这颗赤子之心，那我就是押也要把他押回月璃府。至于他以后安身何处，此事就不劳林七你操心。”
我顿了顿，思及对林家的亏欠，还是决定警示她一番:“还有，至于韩少君，我奉劝你不要因为我老是跟他对着干。他不是你想的那样好欺负，也不是你表面所见的那般柔弱，他有武艺，有谋略，只因心疾成为困兽，你别小瞧了他。以后，也最好少与他往来。”
说完，我抄手拿起案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
搁下杯子时，见林七目光幽深地看向我身后，我也转过头去看，可回廊外除了被春风拂动的新柳，什么都没有。
“说吧，你要多少赎金？”回转头来，我开门见山。
林七恨一眼苏沐，眼神朝我看来:“我看你铁了心要赎他，可若是我今日偏不如你意，你奈我何？”
“大不了同你再打一场，又不是没打过。”
“你！我才不为了个乐人同你打架，有失身份！”
林七恼怒回我一句，以往同我打架她从未讨到过好，而且每次大打一场之后，我不过被母亲责备几句，听说她却要被林家宗亲罚跪祠堂，这样亏本的买卖她恐怕不会再做。
我正等着她狮子大开口，只见她眼眸一转，似乎想到了什么好点子:“这样吧，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分文不取让你带走苏沐。”
“好！”我立刻应承下来以免林七后悔，随后追问，“你要我答应什么事？”
“我如今还未想好，等想好了再去同你讨。”
见我蹙眉狐疑，补充一句:“你放心，总归不会要你的命，也不会是违背道义之事。”
“好，那我便等着你。”
津ICP备2022002164号-2 © 2016-2023 iHuaBen.com 版权保护声明 不良信息举报:jubao@ihuaben.com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