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我尚未起床,裴恒便先辞行回了裴府安排诸多事宜。
还未梳洗,就听梓锐在门外拍打着门。
“三公主,三公主!”
“进来吧。”我听梓锐语气着急,便将他唤了进来,“大清早的,你又瞎嚷嚷什么?”
“三公主,我可跟您说啊,这裴司学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我听他提起裴恒,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昨夜的那个吻,一时情难自已地笑了起来。
“三公主,你这笑容,可不太对!”
我被梓锐搅扰,见他斜着眼面色狐疑地盯着我看,忽然反应过来他方才说的什么,我面色不善地反问:“你刚才说裴恒什么?”
梓锐赶紧岔开话题:“裴司学!他在外败坏三公主你的威名!我清早外出,听街头巷尾都议论起来了,回府的时候遇到他,他居然还敢承认!他他他他有辱斯文,臭不要脸!咱们三公主是谁?武功冠绝双城的人物,居然敢说是他救了你?哼~谁信呢!”
梓锐说这话前半段时,我以为是昨晚之事被裴恒自己曝露了出去。但转念一想,如此岂不毁了他自己清誉?再听梓锐后半段,才明白说的是裴恒英雄救我之事。
苏沐这个朋友,交得真值。说要为我宣导宣导,这还不到一日,就已经街知巷闻了。
果然不愧是教坊司头牌花魁,拥趸无数,影响甚广啊!
“不错不错!”我微笑点头,感叹苏沐不愧为我金石之交。
“三公主,不可能是真的吧?”梓锐对我所说“不错”显然理解有误,不过也恰好歪打正着。
我一边起身,一边跟梓锐说:“没错,是裴司学救了我。所以我才带他回府,照料他养伤。”
梓锐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但见我亲口承认也不得不作罢。
不过,梓锐那句话倒是不算说错。
裴恒就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谁能想到素日温文尔雅的裴司学,骨子里竟是只狡黠的狐狸。
想起去裴府之前还得去趟银楼,我再不迟疑动起身来:“梓锐,你快去给我收拾些细软,我要去裴府小住几日。”想起一事,又吩咐他,“还有,你亲自去找个手艺精细的木匠,打造一张轻巧结实的美人塌,要双翘头加靠背,无需塌腿,但靠背要透雕祥云双纹,最好能请画师先画个图样给我瞧瞧。总而言之,务必要: 雅致、轻巧、牢固。”
这是我昨晚想了大半个晚上才明确出来的模样,裴恒既为我想到这么好个贺礼,我自然也得做个东西报答于他。
有恩不报,不是我陈芊芊的性格。
待我到银楼取回折扇,又到裴府安定下来,已经临近午时。
裴恒将后院的水榭腾空出来,做为专门制作纸鸢的地方。
我跑到水榭去找他时,远远地就看见一个浅蔚蓝的身影在波光粼粼的风亭水榭中忙碌。
“裴公子光是做一把绸扇都花费多日,本公主可有些担心,这纸鸢你一个人能否如期完成?”我歪着身子肩靠在柱子上,环抱双臂,闲散地看着那人。
昨夜他借称呼之事故意惹恼我,今日我可要借机还回来。
裴恒回望我一眼,转过头去继续手下的动作,淡淡地同我说:“我做的,可不止一把绸扇。”
听他这话,我立刻有些恼,嗔道:“你的折扇是话本子么?难不成花垣城里的贵族姑娘们,还人手一把?”
亏我昨日收得这折扇时,心里还一阵感动。
那蔚蓝的身影闻言停了动作,抬起头转身朝我几步走来,面色看来平静,语气却颇有不满:“我差不多做了三十把,才做出你手上那一把满意的。谁成想三公主眼高于顶,还甚为不满。”
“啊?”我不知,他为那把折扇付出如此良多,想起别在后腰上的折扇,我赶忙拿出来同他解释,“我很满意!你看,我只是加了个沉香木的扇坠,轻盈灵巧,不会碍事。”
我把折扇举起来给他展示:一把紫檀木的折扇下,摇曳地坠了一颗精雕的木子。
那木子雕了只站立着的兔子模样,前腿收拢在胸前,两只长耳朵塌塌地搭在两侧,憨态可掬,栩栩如生。
裴恒将折扇接过手去,仔细地瞧了瞧,才道:“不错,不过为何是只兔子?还有,这个香味有些熟悉,却说不上来。”
我笑着回道:“喜欢,我喜欢兔子”
暗自在心底打趣:从前只当你是只乖乖的小白兔,早知道就让人雕成狐狸了。至于香味嘛,这人太习惯自己身上的气味,当然觉得熟悉又说不上来。
看到他身后的纸鸢已经开始在搭骨架,我在心下又不得不对他多添了一分佩服:裴恒这人,好像就没有他不会的事情。
这般想着,我忽然想到一事,问道:“对了,我在你府上怎么没见着苏子婴啊?”
裴恒将折扇递回给我,继续转身忙着摆弄纸鸢的骨架,开口道:“苏子婴得罪了你这位位高权重的混世魔王,我还能让他就这么安然地待在裴府里么?我那时就将他送上了山,跟在我父亲身边伺候。”
“噢。”我点点头,听他称呼我混世魔王也不生气。毕竟全城人背地里都这么唤我,敢当着我的面儿这么说我的,也就母亲和他了。
他瞥我一眼,见我面无愠色,继续说:“小时候你都敢借城主的口逼着我弹琴,当时也是真担心你事后忿忿不平跑来我裴府寻他报复。”
我摸摸鼻头,毫不在意地说:“左不过是死了只兔子,就算对我再怎么重要,也不至于拿他苏子婴偿命。”听他提起弹琴一事,理直气壮道,“不过,我幼时逼你弹琴的事,你可不委屈,别以此来找我说理。”
裴恒闻言无辜一笑,反问道:“你央着城主下令,逼迫我弹琴取悦于你,我还不委屈?”
“别人不知道也就罢了,我每次逼你弹琴,你哪次心里不偷着乐?喜欢弹琴怎么了,还别扭地不敢承认。谁说弹琴就非得是取悦女人,弹琴悦己不行么?”我白眼一翻,侧身靠在鹅颈靠椅边坐下,端看着他。
“你怎么确定我就一定喜欢弹琴?”
“虽然你从不曾公开表露出来,甚至连你府上也都只有一把琴,还是只在每年生辰我逼你的时候才用。但是你书房里的琴谱可是一大堆,除了架子上摆出来的一本以外,箱子底下还藏着……”我越说越起劲,一不小心,自己挖坑往里跳了进去。
裴恒停下手中动作,转头望定了我:“你是怎么知道,我书房里藏着很多琴谱的?”
额…我总不能告诉裴恒,自己从小就爱翻他裴府的围墙吧。
我脸上堆着笑意,敷衍道:“听说的,听说的!呵呵!”
他看了我一会儿,转头自顾自继续忙起来,过了好一阵才悠悠地吐出一句:“看来,你的轻功也没那么差嘛。”
我赶紧接道:“差差差!很差的!”
我自幼在轻功这条道子上走不通,当年不过凭着身形娇小不易被人察觉,才侥幸翻进过几次裴府。直到后来有一次差点被府兵发现,就再也不敢翻裴府围墙了。
否则,恐怕传闻中的陈芊芊还得多加一条罪状:三公主色急心切,小小年纪就翻墙入宅,偷窥未来夫婿。
明日复明日,叹春光易逝。
一晃眼长姐的生辰便正式到来,所幸我的贺礼也已经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春分这日,我一早便吩咐梓锐按计划行事,又亲自到星梓府拜托了二姐帮忙,算是把前事都安排妥当,这才前往日昇府去请长姐。
“梓年,你放我进去,不然我可翻墙了!”
我到日晟府请长姐出府,梓年却在府门口拦住了我。
梓年闻言抓着府门的手一放,置气地将门一推。
我不理他,抬脚就要进去。
偏听梓年气呼呼地说:“三公主年年都来,可大郡主哪回不是见过你后就更加不高兴。你要去便去,反正我拦也拦不住你。”
我入门的脚步一滞,同一旁的梓年认真地说:“我保证,今年一定把她开开心心地送回来!”
梓年一脸的不相信,但我也不再与他多言,径直前去寻长姐。
“长姐,你就随我走一趟吧,我发誓,你一定会满意我这次的贺礼!”长姐听闻我来意,不容分说便拒绝同我出府。
长姐气定神闲地将遗书第十稿装入了信封,又打开一旁的匣子,将遗书平平整整地放进去。
“你可还记得,我十五岁那年的生辰之前,你也是这样许诺我的。”长姐看也不看扒在她轮椅边儿上的我,又提笔作起画来。
“这次我一定不会教你失望的,你就随我去一趟吧。”我哀求道,“就这一次,你再信我这一次,好不好?”
“不去。”长姐面色不改,连作画的手都依然平稳,“若你非要让我出门,自可去求母亲替你下个旨令,命我出府。”
我长叹一口气,道:“我又不是不知道,只要是你想做的,母亲从不阻拦,也从逼你做不愿做的事。我要是去找她,估计反得挨她一阵数落。”
“知道便离去吧,今日我不想出府。”
我见长姐铁了心,索性把心一横,冷着脸命令梓锐:“梓锐,你给我把梓年抱牢了。”
梓锐不知我要干什么,却依言将梓年抱了个死,几乎整个人都挂在了梓年身上。
长姐见状停下手中动作,蹙眉惊慌道:“你想做什么?”
“长姐,对不住了,今日我无论如何都得把你带走。”
说着我再不迟疑,推着长姐就往外走。
日昇府里的府兵个个忠勇无双,见长姐被我硬推出房门,又听长姐口中吩咐抓我,便意图上前阻拦。
然而,他们在看到我眼中凌厉的寒光之后,无奈地瞬间腿软,跪叩在地,让出一条道来。
“芊芊,今日你若将我强带出府,日后我再不见你!”
“长姐,你且先消消气,待过了今日,再说以后见不见我。”
我陈芊芊一旦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就是天王老子拦着,也得同他拼一拼。
四方山顶,裴恒已经在崖边等着,身旁跟了个小厮模样的男子。
我推着长姐一路而上,此刻却丝毫感觉不到疲累。
长姐见到裴恒,愕然道:“裴司学?你怎会跟着芊芊一起胡闹?”
裴恒跟长姐见了一礼,又带着笑看向我,却不言语。
长姐回头望向我,问:“芊芊,你究竟在搞什么鬼?”
裴恒走到我身旁,让出背后的纸鸢,长姐转头看到那个巨型纸鸢,惊讶道:“这是什么?”
“长姐,这就是我要给你的贺礼!我要用它带着你,赏遍这花垣城的春色!”我上前几步,转到长姐身前,蹲下来看着她,“长姐,你别害怕,相信我,我一定会保护好你!”
没想到,劝长姐坐上纸鸢比劝她出府容易多了。
看来这个贺礼,至少她是愿意接受的。
待小厮将长姐抱着坐定在纸鸢上的秋千里,我同裴恒交换了个眼神,便再不迟疑,分腿站上长姐的秋千两端,拉着方向牵引绳,等着裴恒他们将纸鸢推出。
我已经在此试飞过多次,之前都是带着梓锐。长姐身量比梓锐更轻,凭着山顶强劲的风力,飞起来更是轻而易举。
我按预先计划好的路径一路带着长姐滑翔,虽一言不发,但我眼见她从一开始的害怕逐渐变成喜不自胜,再到现在完全沉醉于脚下的满城春色。
纸鸢穿云破雾,凭风而行,徜徉在花垣城的上空。
掠过碧瓦朱檐、层楼叠榭,拂至城边长街。只见其下人头簇拥,跳跃着在朝纸鸢上的人招摇摆手,呐喊着什么。
那些人,都是之前受过长姐照拂的伤者和流民。
疾风带过,一瞬便将人群抛到了脑后。
长姐忍不住回头去看,望了许久,直到再也看不见,才抬起头无言地看着我。
目光所及,葱郁的大地上有几个熟悉的人影。
我低头朝她一笑,说道:“长姐小心些,二姐来接你下去。”
纸鸢将要落地之前,我朝着二姐和梓锐、梓年一行人的方向,大喊一声:“二姐!”
只见二姐应声而动,迎风而起,腾空而上,把住长姐的肩膀,将她从纸鸢上带下去。
我将纸鸢调转了个方向,顺势跳下纸鸢,在草地上翻转几下,安然落定。
待走到长姐身旁,梓年已经伺候她坐到了他们带来的另一架轮椅上。只见长姐仍偏头盯着一旁已经撞毁了的纸鸢,惋惜道:“可惜了。”
我上前,蹲在她的身前说道:“长姐,只要你喜欢,以后每年的生辰,我都重做一只纸鸢陪你飞一次。”
长姐目光惊喜地望着我,笑着点头应我:“好。”想到什么,她又开口,“它不是普通的纸鸢,要不然给它另取一个名字吧?”
“长姐,它是因你而造,不如你给取个名字?”
长姐略一沉思,看了看方才的纸鸢,面带笑意转头对着我说:“春风知我意,扶摇上青天。既是凭风借力,那便唤作‘风鸢’吧。”
我闻言点头,仰头看向二姐与她同笑,梓锐和梓年也跟着点头,笑得灿烂。
当时竟不知,那日之后花垣城便开始了紧张的备战之态,春光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