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芽见长至春分，满塘烟雨弄晨昏。
往年一到三月，我便是日日惊心胆战，只因长姐的生辰就在春分。
今年眼见长姐越发不乐意出门，若不是她近来为爆炸中的伤员和流民奔波操劳，恐怕我也难日日得见她。
我从城主府出来时，已是日上三竿。打发了梓锐赶紧去给裴恒请医官诊脉换药，我独自一人打马，慢慢悠悠地朝城边而去。
马儿走了许久，临近城边客栈时，我远远儿地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苏沐？”我待走近了些，俯下身朝前人试探地喊道。
只见那人轻缓回身，朝我看来，面上粲然一笑，惊喜道：“三公主！”
我翻身下马，将马缰递给城边客栈外候着的小厮，又脱下鲜红的外罩披风仍在马鞍上，便朝苏沐走去。
“那日你赠我一院蔷薇，我却中途离去，后来回府才知道你早回了教坊司。”我说着双手缠抱于胸前，佯装生气的样子，质问道，“还让梓锐带话给我，说不必来寻。这是什么意思？”
“劳三公主记挂。”他朝我浅浅一礼，将手中的汤药转身移交给了旁边医官，转过身来，才与我道，“三公主多虑了，苏某只是不愿你来教坊司，眼见……”
苏沐善解人意地没有说下去，我却朝他邪魅一笑：“你能猜到，此刻裴恒在谁府中？”
他只一眼便看出我得意洋洋，低头会心一笑：“那苏某，便同三公主道喜了。”
“哎哎哎，你别想多了。”我赶紧止住他，饶是苏沐不是乱嚼舌根的人，也不该对裴恒生出些什么不洁的看法，“花灯会上玄虎来犯那日，裴恒以身犯险来找我，我救…不对，他救了我。”
苏沐看我的眼神了然，点点头笑道：“三公主乃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这般恩情，的确该郑重对待。”
没错没错！我闻言点点头，就说苏沐是当世难得的解语名花嘛，这领悟能力，寻常凡夫俗子，岂可与之同日而语！
“那三公主与裴司学这段英雄救美的桥段，可得好好宣导宣导。”
我听他再补一句，瞬间眼中放光，点头如捣蒜。
恰在此时，我眼角余光看到梓年推着长姐朝这厢而来。
“长姐！”我跑上前叫住长姐，又对着朝我点头作礼的梓年说：“长姐近日来回奔波，为医治伤员和安置流民多有伤神，你得多劝着点长姐，可别累坏了。”
梓年对长姐十分上心，却待旁人一贯不亲热，回我道：“那也得大郡主听得进去才行，这十日里大郡主出府的次数，比前几年加起来的次数都多。”
“梓年。”长姐轻声唤道，止住了梓年的话头。转头又对我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
我原是来找长姐的，想从她话里听听口风，最近有没有什么喜好之物，但如今这气氛不对，需得缓缓。
于是改口道：“我是来找我朋友的。”我摆手将苏沐一展，“长姐，这位是苏沐。”
苏沐礼数周全地上前，双手合拱，朝着长姐深深一躬：“见过大郡主。”
“不必多礼，你是芊芊的朋友？”
“是。”
“难得你能忍受她这般性子，多有辛苦。”
我瞧着他俩你一言我一语的，原本挺欢乐，可长姐这话，是不是太不拿我的脸当面子了。
“大郡主误会了，乃是苏某时常劳三公主费心照顾。”
对比长姐前言，再听苏沐这话，简直如沐春风。
只听苏沐继续说道：“大郡主连日来奔走于各处，且当留意休沐，即便不为本尊，也应为此处多受您妙手仁心照拂的伤员与流民，善自珍重。”随即抬头又向梓年道，“如今正要春分，乍暖还寒之际，进食之物宜忌酸增甘，以养脾气。粗浅修身之道，还望梓年公子纳涵。”
梓年听他话中都是对长姐关怀，又敬称他一声“公子”，待他话落之时，诚挚朝着苏沐拱手一礼。
比方才待我之礼，敬重多了。
我此刻才猛然发现，苏沐朝长姐施礼之后不曾起身，却是这般一直躬着身子拱着手与长姐交谈。
解语花三个字，已经不足以形容苏沐。
长姐临走时，我承诺她稍后给她捎来午膳，她正将手翻书，未作应答，不置可否。
百花楼，东南厢房。
“对了苏沐，你怎么会出现在城边客栈帮忙？”我问出甫一见面便有的疑问。
苏沐正手执玉壶，倒上两杯如梦醉。
“林七小姐这几日心情不好，差人叫我躲她远些。我听教坊司小厮说这方甚缺人手，便收拾了些不值钱的细软过来，以尽绵薄之力。
我听着他这番解释，接过他奉来的酒杯，抬手一饮而尽，苏沐立即给我添上。
我自然知道林七为何心情不好。
苏沐此人从不打听传闻，才不得知裴恒已入我月璃府。可她林七偏是个爱听闲话的，指不定裴恒前脚刚踏入我月璃府，后脚她林七便打听到了闲言碎语。
我在心中细细想道，对比先前，胸中郁结一扫而空。
转念想起今日正事。
今日长姐神情疏懒，想是近来的确颇为疲累所致。我从桌上抄来一颗橙子，放在手中把玩。
若我潜入日昇府，瞧一眼她近来的遗书，应该能有几分如何备礼的线索。
我问苏沐道：“苏沐，你说我时常去偷翻他人遗书，是否不太好啊？”
“遗书？”苏沐听得十分惊讶诧愕。
我正准备扒橙子的手停了下来，朝他摆摆手示意他别太紧张：“放心，我偷翻长姐的遗书看过了，她是将遗书当给自己的书信在写。就像，就像说书先生写的戏本子，连着第几话第几话那种。”
苏沐听我一席话下来，险些笑得失态，待我一颗橙子都吃完了，他方才定下心神，稳住情绪：“世间竟有如此可…”他瞥我一眼又移开目光，改口道，“如此，传奇之事。倒教苏某见识了。”
我同苏沐这么多年相交，从未见他如此放纵，心下难免升腾起一个大大的问号，但此时只能按下不表。
我面色如常，对他说道：“是啊，我长姐就是世间少有。如此可爱的人，苏沐，你不曾遇见过吧？”
“是是是，苏某不曾识得如此心宽似海之人。”
行，数你滴水不漏。我此刻就不加逼迫，咱们静待来日。
“不过…”只见苏沐略一迟疑，看向我肯定道，“三公主偷看大郡主遗书，的确是有些不妥。”
“额，这个嘛…”
“三公主真是好雅兴。”
我正想到“非常之时，当使非常手段”这样机敏的借口，却听熟悉的声音伴着厢门洞开。
裴恒手中拍打着一柄折扇，长身玉立在我们面前。
今日他一身青白长衫，此刻立于这烟火酒楼之中，颇有些谪仙下凡，点化俗尘的意味。
苏沐的眼神在我与他之间来回，起身朝我道：“三公主见谅，苏某方才想起尚有些杂事未能了结，恐怕今日不能作陪了。”
我心知他这是在给我和裴恒创造独处机会，自然点头应允。
“算他还有些眼力。”
待苏沐走后，裴恒将他坐过的坐垫用折扇挑着往别处一丢，将折扇置放一旁，直接坐下。
见我的眼神还落在被弃如敝履的坐垫之上，眉眼微挑。
他同我解释道：“我打小不习惯用他人用过的东西。”
嘿，这人！从前怎未瞧出，他作风这般娇贵。
见他抬手便要饮酒，我一把抢夺过来，见他有疑，轻晃酒杯示意他：“这个，苏沐用过的。”
他不气恼，轻笑一下，抬手过来。
我以为他要来抢，赶紧往后移走。他的手却落到了我的杯子上，在我无辜的目光中，抬头一饮而尽。
“咳咳咳”
“如梦醉你也敢喝那么快？身上的伤还未痊愈呢，还逞能喝起酒来了。”
听他一阵咳嗽，我急忙将他手里的酒杯夺过来。
“以后，不许再与苏沐喝酒。”
“为何？”
我同苏沐喝酒向来是最痛快的，犹如春风化雨，酣畅淋漓。
怎地，你裴恒还管起我与谁喝酒来了？
“你！”他眉间紧蹙，右手抚上左胸，只听他嘴里“呲”地一声，想是刀伤撕裂般的疼痛
“你别动气，别动气。”我赶忙安抚他，“你说不喝就不喝，你说同谁喝我便同谁喝，可以了吧？”
只见一抹得意之笑瞬闪而逝，随即他深吸一口气，似是调息好身体。
眼见我桌前一片狼藉，他抬眼看向我：“裴某倒是不知，三公主如此喜食橘子。”
我点头应是：“喜欢喜欢，我最喜欢吃橙子，你要不要吃一个？”我计上心头，作势要去拿橘子,“我给你扒！”
“不…”裴恒声音太小，我未听得分明，此时把手收回来也不是伸过去也不是，便用眼神问他。
听他笑说：“未尝不可。”
得逞！我在心底里，美滋滋地笑。
我捉弄到裴恒的次数少之又少，从前是不敢，后来是不愿，如今是求之不得。我已经迫不及待，等着看他脸上表情了。
可怜我尽心尽力给他扒好了橘子，送到他嘴里一大瓣，只见他神情悠然地吃进嘴里，嚼着果肉还颇有心得的样子点点头，最后朝我一句：“不错，很甜。”
我面露狐疑，看他一眼，又偏头看桌上其余橙子一眼。饶是我喜食酸食，方才我吃进嘴里的那颗橘子也让我颇受不住。
同为橘子，你们之间的差距不会这么大吧？
我将信将疑地自顾自扒了两瓣橘子，塞进嘴里。将将咬下一口，便酸涩满口，难以忍受地吐了出来。
我看向当事人，颇没有好气：“你到底来找我干嘛？”
“怎么？许你日日不着府，就不许我出府来寻了么？”
他这番话，说得像是夫婿出门寻娘子的架势，让我颇为受用，揭过方才他戏弄我之事。
见我悠悠笑了，他也不再卖关子。
伸手拿过一旁的折扇，朝我一推。
“给我的？我可不使扇子，华而不实。”我侧头鄙夷道。
只听折扇“哗”地一声打开。
我的目光被吸引过去：原来是绸缎做了扇面，扇面之上一簇碧绿晶莹的竹节赫然明显，旁边提了一行小字，离得太远实在是看不太清。
我俯身将脸越靠越近，几乎就要贴在扇面上了，才看清上面的字。
“花-灯-之-夜，月-下-城-郊……”
眼见扇面退后，我便看不清上边的小字了，我招手一拉，却拉住了裴恒的手臂，将他的脸带到了我的面前。
彼时纵我不是有意，此刻也不舍得撒手了。
偏在此刻，厢房的门又被打开。
“三公主，三公主，我就知道您一定在这个厢房，一找便找到您了！”
我和裴恒皆是面无表情地转头望向来人，梓锐这人令人欢喜时是真欢喜，令人憎恶时也是真的想掐死他。
谁知他还一脸看不明气氛，不要命地补了一句：“三公主，我聪明吧？”
我气恼得笑了，朝他点点头，却说不出话。
回头间，松开裴恒的手臂，借势夺走了他手中的折扇。
“我记得，方才三公主可是说不使扇子。”他被我夺了扇子自然也不恼，淡淡道，“华而不实。”
“实实实，既是绸缎扇面，就是实的。”
我朝他笑开，得了便宜就得卖乖。
甫一打开扇面，仔细看向那行小字。
原来我尚未看清的还有六个字，上书：风动竹林 芊恒。
花灯之夜，月下城郊，风动竹林，芊恒。
裴恒这把折扇，是在纪念我们，初次牵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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