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上巳节如期而至。
白日诗会上，长姐和裴恒的诗文尽得众口称赞，流传到我耳边时，我也并未在意。
只是听梓锐无意中提起，连一向好诗文的二姐今年也未出席诗会。
夜晚花灯会前，二姐急匆匆来找我，我才明白为何二姐忙得连诗会都未能参加。
她简明扼要地告诉我，近来玄虎的密探蠢蠢欲动，她需亲自带兵加强巡城护卫，因此匆忙临走时将保护母亲之责托付给了我。
我自然应下，只是花灯会将要开始，已全然来不及亲自去找裴恒解释。
我匆匆吩咐了梓锐带话给裴恒，叫他不要出府。再换了一身半铠甲红戎装，赶往城主府。
二姐料的不错，我提剑护在母亲身边，当行至百花楼前街时，已经发现三拨乔装打扮、藏身于城民之中的杀手，意图佯装人潮拥挤而冲上前来。
好在二姐早有准备，一路而来也不算凶险。
恰在这时，不知哪里传来的爆炸声，惊得人群四散奔走，惊慌之间，还冲撞了母亲的花车。
人来人往，根本分不清哪些是杀手，哪些是真正的城民。
“先随我下车。”我同身边的近侍一起搀扶着戴了面纱的“母亲”下车，甫一下车，便听箭矢之声破空而来。
一把将“母亲”和近侍推到花车背后，我迅速卸下腰间的九节鞭，借力花车一榻，凌空而起，翻身两鞭将来箭统统折为两半。
花车挡在前，借着一旁的几个摊位，此处也算是个相对安全的掩藏点。
我将佩剑扔给了“母亲”身旁的近侍，嘱咐她：“护好她！”
言毕，我只身走出花车，站到前方，将花车护在身后。
这周围都是亭台楼檐，若要掩藏弓箭手，的确是绝佳之地。
看来谋划这场暗杀的人，对我花垣城内的建筑排布了如指掌。
“三公主！”我正凝神听风，却听熟悉的声音乍起。
我一回头，便见裴恒提着剑一袭白衣朝我跑来。
“裴恒，你怎会在这里？梓锐没有告诉你，今晚不能出府吗？”
他此时此刻此地出现，令我既惊喜又担心。
“梓锐告诉我了，但我还是得来。”他见我目光在四周楼阁之间来回，与我背靠背警惕周围，继续说道，“我还欠你一个回答，裴恒从不食言。”
“你这是要拿命回答我的问题吗？今夜的暗杀不同寻常，我必得抓住他们的首领，好好审审。”我想起还藏在花车后的人，计上心头。
略一迟疑，我偏头朝背后的他道：“你速回裴府，将府兵都带过来，护母亲周全…”
话音未落，又是一支响箭凌厉地朝花车而去。
我几步踏上旁边的摊子，借着顶棚腾空而起，轻巧一鞭，将箭势扭转。
裴恒找到个巧妙的档口，可避箭遮掩。我朝他靠过去：“他们按兵不动，定是在等待时机，你快回去调兵。”
他有些犹豫，旋即回头深深看我一眼，只道出一句：“你等我。”便闪入了旁边的一条小巷中，身影消失不见。
见他终于离开，我长呼出一口气。我今夜如此骗他，以他的心性，恐怕日后都不会再信我。
我甩甩头将脑中念头抛开，此刻应当心无杂念应付眼前。
我施施然从档口走了出去，朝着方才最后一支箭的方位，高声呐喊：“看来，你是想活捉我母亲。”我哼笑一声，底气十足地继续说道，“有我在，断无可能！”
不多久果然有人回应：“阁下武艺高强，我们自是打不过你。但你母亲手无缚鸡之力，此刻若敢走出半步，我必射中她一条腿。”
话落间，另一方向一支更为凌厉的箭破风朝我射来。
我敏捷错身躲开那支箭，随后毫不迟疑地朝着那支箭射出的方位追去。
“保护少主！”
追赶间，我听到的声音更加证实了我的猜测。
方才向我射出箭的人，才是他们的幕后主谋——玄虎城少主韩烁。
传闻此人自幼患有心疾，体弱多病。长得眉清目秀、俊美无双，却心思百转、阴狠毒辣。一双手沾满鲜血，在权谋诡诈方面颇有造诣。
以我现下追击看来，传闻果然都不可信：此人若是真有心疾，岂能如此身姿矫健。
思考间，后头也赶追上来三名轻功了得的杀手，缠斗着我令我脱不开身。
料想着方才留在原地的人已经发现了假城主，我若继续与他们这般纠缠，恐怕今夜别想抓到韩烁。
我再不顾忌，借了一名杀手的手，身形灵巧地将另外两个杀手砍伤。兜手一拍，将他手中的刀抛向空中，拉住他一只手旋身翻转，便将他右手肩骨错开了位。
落地后我举手接刀，正待往前继续追击，没想到那人竟等在我面前不远处。
“没想到今夜竟棋逢敌手，阁下好一招偷龙转凤。”那人一身黑色夜行衣，执剑侧身而立，头巾包裹住大半面容，只听得声音凉薄如霜，“你是何人？”
“我已知道你是玄虎城少主，你却不知我是谁。”我将手中尖刀抛掷一旁，拿出九节鞭，讥笑道：“如此，还不算是你输了么？”
那人于夜色之中，抬头一笑：“哈哈哈，此刻便说胜负，恐怕为时过早吧！” 说着转过身来，直直地面对着我道，“三公主方才与情郎一起同仇敌忾、负隅顽抗的姿态，倒是演得毫无破绽。”
“废话少说，今夜我便捉了你回去，供我情郎解气！”
我说着脚下已发力，奋而朝他甩出一鞭，却被他迅速地翻身闪过。
抬手将鞭子朝他面门甩去，又被他的剑灵敏挑开。
十几番回合下来，我没占着便宜，他也毫不吃亏。
两人对立而站，却听他又笑道：“三公主招招式式都朝我面门而来，莫不是知我面容俊美，怕胜过了你的情郎？”
面前这人打斗间身姿凌厉，与我这般缠斗还能中气十足，实在不像自小患有心疾的病人。
“哼，花垣城中连三岁小儿都知传闻不可信，我看你这一张脸就是粗陋不堪，才会用面罩掩盖，不敢示人。”我朝他回怼一句，心下隐隐担忧起来：已经这个时辰，怎么还未见二姐的烟花信号？
却听他语带嘲讽，笑道：“怎么，三公主现在才反应过来城中的爆炸是真的？”
这人似乎能看透人心。
“城内有我二姐与裴家将士守着，便是你的人此刻再卷土重来，也休想伤我母亲分毫！”我说得斩钉截铁，生怕被他看出了破绽。
”三公主，你我再过上百招都是难分伯仲，韩某今日遇上三公主也算有缘。”只听他将手中剑回鞘，动作干净利落，“不如三公主与我玄虎做一笔交易，如何？”
我心中不屑，毫不客气地回道：“你们玄虎城，没我看得入眼的。”
”那便交易这花垣城中的，譬如城主之位。”他似是料定了我无法拒绝，“三公主意下如何？”
”城主之位？”我轻笑一声，“呵，那你想我拿什么来换花垣城的城主之位？”
那人沉默半晌，方道：”龙骨。”
果然不出我所料。
今夜明为暗杀，实际他们每一次的出手和放箭都留有余地，根本不像要暗杀母亲，而是想活捉了她，以此为要挟，逼迫花垣城交出秘宝龙骨。
龙骨乃我花垣城秘宝，只此一根，可治百病。而玄虎城少主自有患有心疾，由此不难想象他们对龙骨的渴望。
“痴心妄想。”
我低骂一声，抬手将九节鞭向他打去，他偏头躲过，随即拔剑出鞘。
既然已经得知他们此行真正目的，我便不再手下留情，将一套鞭法尽数施展，行云流水之间，对方已经隐隐不堪招架。
不过数十招，我已将人拿下。
“原来三公主先前是在戏弄于我。”那人已被我九节鞭仅仅缠住，却丝毫不见慌乱，淡定道，“亏我还以为自己剑术精进，已到了能与武艺冠绝双城的三公主比肩的地步，想来可笑。”
“我若不收敛锋芒、几招将你收服，你如何能透露出此行的真正目的？”我微微一笑，话锋一转道，“此刻饶是你再谗言媚语，我都不会放走你。”
“那可不一定。”他全身被我九节鞭束缚，一点头，目光炯炯地看着我。
只听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我警惕回头，却首先看到了裴恒。
甫一看到裴恒，我的心像被细细的铁线紧紧缠绕，提到了嗓子眼，只厉声道：“放开他！”
那群黑衣刺客押着裴恒不紧不慢地走到我面前不远处停下，泛着寒光的刀架在他的脖颈之上，刺在我的眼里。
他一身如雪的白衣上，几条刀伤血痕赫然明显，双手被缚在身后，任人鱼肉。
我握手成拳，指甲几乎要嵌入肉里，尖锐的疼痛感提醒着我：此刻无比真实。
“还请阁下先放了我家少主。”当首一人上前一步，跟我谈条件，“我等自知所有人加起来也打不过阁下，但我能保证，这位公子必定比我家少主先走一步。”
这人的话将我逼急，只觉周身隐隐发抖，声音带了浓浓的杀气：“你若胆敢杀他，我陈芊芊明日便带兵，屠了你整个玄武城！说！到！做！到！”一字一字，几乎是从我干涸的喉咙里蹦出来的。
对面的黑衣人听我说得狠绝，面面相觑，为首之人咽了一口口水，怯生生朝我这方努了努嘴，开口道：“只要三公主你放开他，我等绝不为难这位公子。”
“不许放！”
“不要放！”
剑拔弩张之际被束着的两个人却异口同声，我对裴恒说的话充耳不闻，只转头看向身旁的猎物，眼中满是杀机。
“看来这位情郎颇得三公主喜爱…”此人性命被我捏在手中，却仍是非一般地镇定，“既然如此，便杀了他。”
我听他亲口说出不要命的话，无比心惊，担忧地看向裴恒。
只见挟持着裴恒的黑衣人，持刀的手一抖，在他颈间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我抬手猛地掐住面前之人的咽喉，手上力道愈加愈重，令他说不出话来。
“少主！”
黑衣人皆是一惊，身形一动却不敢上前。
眼见我手下之人的脸瞬间涨红，那为首的黑衣人再不迟疑，将裴恒脖子上的刀拿开，拉他上前，往前一推：“三公主！”
见裴恒得释，我赶忙眼神示意他到我身边来。
他走到我身旁，看一眼我手下之人，低声对我说：“不可放虎归山！”
我一把拉住他的手，往我身后一带，用冷冷的声音掩饰自己的关切：“我自有分寸”
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我只觉此刻一颗悬着的心终于又重新归位。
“人既已放还给你，三公主是否也该兑现承诺…”那黑衣人见我迟迟不动，有些急不可耐，“放开我家少主。”
“哼！你家少主？”我手指力道渐渐放缓，却未松手，悠然道：“还在做戏？我陈芊芊还没傻到相信这个武艺不凡的人，是患有心疾的玄虎少主。”
见他吃的苦头差不多了，我手腕一动将九节鞭绑着的人拉上前两步，再一用力，鞭子便随之而松，回到我的手中。
我趁势一脚，将那人踹倒在地。
“你！”对面的黑衣人没料到我如此行径，似是愤慨至极，急忙上前扶起地上的人。
“快滚吧！”我低头看着地面，朝他们历喝一声，“在我反悔之前。”
话音落定，只见那群黑衣人匆匆护着中间的人，仓惶而去。
待人走远，我才彻底松懈下来，周身紧绷的肌肉此刻充斥着酸痛，连鼻头都有些酸。
“为何去而复返？”我只身未动，带着鼻音的声音在寂静的林中，显得莫名委屈。
身后之人并未立即回应，似是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
感觉有温软的东西触及到我的手指——我周身麻木似被点穴，丝毫不得动弹——随之被一只手紧紧握住。
拉住我的手稍一用力，将我身体扳正，面对他。
而我却低着头一动不动，生怕甫一抬头，眼前的人便会消散而去，终成一场幻觉。
“我还欠你一个答案。”
头顶的声音轻柔，我却闻言急得想哭，抬头望向他，脱口而出：“一个答案比你的命还重要吗？”
借着月色，我看出裴恒表情微愣，温润的眼眸，熠熠生辉。
见他神情异常，我感觉到脸上湿漉漉的才反应过来，方才竟真的急得飚出了眼泪。
裴恒轻轻一笑，抬手抚上我的脸，为我抹去泪痕，轻轻说道：“因为欠的是你”
我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何表情，只知道心脏扑通扑通越跳越快，似有东西在里面乱撞，急着想要蹦出来。
我呆呆地愣住，心里有个声音在问：我这是，守得云开见裴恒？
“可是，你方才不该放走玄虎少主”裴恒自是不知我心中云云，只道，“纵虎归山，恐怕后患无穷。”
我见他眉心紧蹙，开口安慰道：“放心，那人不见得是韩烁。即便他是，我既能抓他一次，再敢来犯，我也能抓他第二次。”
当时的我哪里知道，裴恒除了学富五车之外，居然还是一位先知，早早地预料到了后事。
时机稍纵即逝，我又哪里知道此刻的一时心软，竟为后来铺垫下如此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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