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光飞逝，恍然又是几度春秋。
近来在花垣城内流传甚广的传闻，是三公主陈芊芊风流习性随年岁愈发见长，已将早有婚约的花垣城第一美男裴恒抛诸脑后。新宠乃是教坊司新挂牌的娇弱美男子苏沐，其尤以一曲古琴《长相思》和一段醉酒舞，名动全城。
要说这教坊司内的确都是音容不俗的娇俏美男子，各个都有其一技之长。
但若真要分个高低亲疏，自是苏沐最得我心。
“苏沐，你就是朵解语花。”我半躺在美人靠上，眼看着弹琴的苏沐，仰头饮下旁边男侍倒满的一杯酒。
苏沐闻言娇媚一笑，将悠然琴声止于掌下，向我笑道:“三公主乃苏某知音，我这曲中之意，唯三公主最懂。”
如此高深的曲子我哪儿听得懂，不过是因为他的琴音让我想起那个不敢公然承认喜欢弹琴的裴恒，解了我些许相思之苦罢了。
苏沐见我不接话，端了酒杯转而朝我走来，岔开话题:“三公主既说我是朵解语花，那您自个儿又是朵什么花？”
“我？”我抬手指了指自己，皱眉想了想无果，扭头反问他，“苏沐，你觉得我是什么花？”
苏沐在我面前坐下，往酒杯里添了酒奉给我，伴着盈盈笑意说道:“三公主自是花中第一流，牡丹。”
我接过他的酒杯，不置可否。
眼角余光瞧见院中花廊的墙上，攀援盛放着数朵娇小俏丽的花，指着问他:“那是什么花？”
“三公主，那是蔷薇。”
我看着那些开得灿烂的花，悠悠说道：“嗯，那我可能是蔷薇……”
“没错，还是朵野蔷薇！”林七领着个捧了几本账册的中年男子，气势汹汹地朝我而来，惯用的七节鞭缠在手上。
我瞥她一眼，取了苏沐手中的酒壶自顾自倒了杯酒：“林七，你是白日在教武场里没被我收拾舒坦么，又来招惹我？”
说话间，苏沐起身向她施礼，林七却朝他一鞭子甩来。
事发突然，我抬脚踢在林七手腕上，然而鞭子还是落到了苏沐身上。
“陈芊芊！”林七手腕吃痛，拿鞭子的手抖了抖，“我教训自家的乐人，要你管！”
我放下手中的酒壶和酒杯，看了看苏沐的手臂，问道：“苏沐，你没事吧？”
哪知苏沐立刻跪叩在地，忙说：“三公主请息怒，苏沐无碍。”转头又朝着林七道，“小姐息怒，是苏沐伺候三公主不周，还请小姐责罚。”
“罚什么罚。”我见苏沐这般软弱姿态，有些气恼，“她这是故意寻衅，拿你出气。”
“陈芊芊！你！”林七愤懑至极却憋不出话，手腕已连七节鞭都拿不住，眼眶也红了。
我出脚时没顾忌许多，似乎真是踢中了她筋脉要害处，想她自小与我唯一的同好便是舞鞭，于是有几分后悔方才脚力太重。
我示意身边的男侍将苏沐扶走，又附耳吩咐他去找梓锐召医官前来。
弯腰捡起地上的七节鞭，随手放在一旁的中年男子捧着的账本之上。
“打架打不过我，骂也骂不赢我。林七，你说你整天招惹我干吗，不是自讨苦吃么？”
我一边说一边转身回坐到美人靠上，试探性地瞅了瞅她的手腕，说:“你的手，应该没事吧。”
所以说，我和林七估计连生辰八字都不对盘，我每每开口必然跟点炮仗似的把她炸开。
“没事？！”林七抬着受伤的手腕威胁着上前一步，“换我踢你一脚，你来试试有事没事？！”
我蹭了蹭鼻头，带着几分理直气壮：“谁让你一上来就要打苏沐？你我之间怎么打架可以，扯上个娇弱的男子算什么。”
“他苏沐是我教坊司的人，我打便打了，你管得着么？”见我沉默着不搭话，林七瞥见身旁的中年男子，像是想起来什么来，话锋一转，拿出当家掌柜的姿态来，“今天我是来找你算账的！”
我惊道：“算账？算什么账？！”
“废话，当然是算你在百花楼和教坊司的账。”林七摆手示意身后的中年男子将账册摆到我的面前，翻开一页朝上面点了点，眼神里满是看热闹的意味，“好好儿看看，你在百花楼的吃喝和教坊司的玩乐，一笔一笔可记得清楚着呢。”
额，我陈芊芊素来不记账，赊账也一贯都是梓锐出面，哪里有人敢来找我当面讨账的。也就这林七，打着讨账的幌子，分明是想看我难堪罢了。
见我不说话，林七继续说道：“怎么，三公主这是想要赖账不成？无妨，我都想好了，若你赖账我不找城主，我找你未婚夫去。裴府家底深厚，就算亲替你交了这笔账也不亏。”
我听她提起裴恒，心有几分不悦，顾及着方才伤了她，语气放缓了些：“冤有头债有主，我和裴恒还没成婚呢，你找他算个什么账？”
“你同裴公子婚约在身，他替你付个寻欢作乐的花酒钱，也并无不可吧？”
听她一再提起裴恒，我心下愈加不快，烦闷道:“都说了他是他，我是我。你我之间的事，你莫牵扯上他。裴司军的儿子，不是你能调笑的对象。”
“谁调笑了？”林七脱口而出，随即又将话题扯到苏沐身上，“我看你近日天天与苏沐厮混在一起。何不替他赎了身，带回你的月璃府去。”
看她眼眸精光，言语闪躲，不知到底在打着什么样的算盘。
“你这教坊司是不打算开下去了？苏沐若真跟我走了，你这教坊司的恩客可得少一大半。”
我虽不知林七今夜一番闹场为的是什么，但苏沐究竟是教坊司的人，若随我回了月璃府，我又能给他什么名分？
想起苏沐曾说过的话，我原话告诉她:“苏沐说过，是你花钱把他从恶霸手里买回来的，他记着你的恩情，会在教坊司呆到替你挣下足够多的银两。”
我见梓锐领着医官朝这边走来，低声跟林七多说了句：“别总针对苏沐，他伺候我，也没忘过你的恩。”
起身，我抬腿便要走。
站在林七身后，一直噤声不发一言的中年男子捧起桌上的账本，忙拦了拦我，笑嘻嘻道：“三公主，结账。”
我上下打量他一眼，真不愧是林家的账房先生，比狐狸都精。
梓锐将医官领到林七面前，我将账房先生手里的账本通通塞到梓锐怀里，转头吩咐道：“梓锐，结账！”
说罢，便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出了教坊司。跨上马背时，还是没想通今晚这一番林七难不成真就为了找我讨债？
摆摆头不再深想，我自扬鞭，策马奔腾而去。
后来不多久，我便明白了林七的意图，没成想她竟将主意打到了裴恒身上。
那日林家甫一出城主府，母亲便召见了我，于是方才听说林家推举了裴恒任宗学堂监学一职。
母亲说，授课的鲁司学历来也对裴恒的才学颇为赞赏，因此已命人在拟任命的折子。
转念思及裴恒作为我的未婚夫婿，自当问问我是否愿意让他如此抛头露面，因而才急急地将我召来。
敢情林七那天是在试探我？
想知道我待裴恒是何态度，再决定推不推举。
否则这边厢向母亲推举了裴恒，那边厢我给堵了路，她林府在裴恒面前卖的人情，最后恐怕得沦为笑谈，得不偿失。
臭林七，这次倒是把我算了个准。
“芊芊？”母亲推了推恍然入神的我，“问你话呢。”
“母亲…”
我有些困倦，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桑奇一大早就来召我过府，我都还没睡醒呢。裴恒要做监学的事儿我是没意见，母亲大人你喜欢就好！”
撒娇这招对母亲向来好使，只是没料到这次并没有这么轻易揭过。
母亲遣退了身边的侍从，拉过我的手走到塌边坐下，颇为认真地问我:“你别跟我打马虎眼，男子破格入朝为官，此事非同小可。若开此先例，此气成风，日后恐怕源源不断。”
“母亲…我是真困。”
我作势拿头在她脖子里蹭了蹭，将头靠在她肩上，充盈的宁神香味令我心绪安定，“数这偌大花垣城，如今也只得裴恒一位男子真正德才兼备啊。再说他又是已故裴司军独子，便是破格为官，也并无不妥。”
“你说得不错，倒是我多虑了。”母亲闻言一笑，将我的头放到腿上，让我顺势躺进了她怀里，“不过，借此机会我也还想再问问你，当年你自来向我求的姻缘，可是当真的？”
我偏头看向母亲，坦白道:“我自然当真。不过，也不强求。以明年我的生辰之日为限，若裴恒果真对我无意，我便再来找母亲讨个旨令。”
“你这孩子，婚姻大事岂能如此儿戏。”母亲轻叹了一口气，说，“你也莫怪母亲着急，明年你便二九年华，这婚约傍身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看裴恒也并未对你多加青睐。感情之事，最不可强求，你可明白？”
“母亲放心，我明白。这些年您一再问我是否将此婚约当真，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我翻了个身，环抱住母亲的腰，“母亲尚且能放下挚爱之死、背叛之恨，我又岂会在意这些上一辈人的恩怨情仇。”
十五岁时母亲给我讲的那个故事，我其实一直都懂，只是与我何干。
我既不能替被救的母亲分担一丝对父亲的歉疚，也不能代父亲原谅裴司军当年的执拗。
而裴恒与我相同，当年都是不能自主的稚子，若将这些恩恩怨怨全加诸在我们身上，这花垣城岂非少了一双妙人，多了一对怨偶？于我于他而言，又该是多么地不公。
我相信父亲若在天有灵，也只会期盼看到他最爱的女人和来不及晤面的女儿此生能喜乐安康。
那些爱恨纠葛，都随时间消散了，便是最好的结果。
如此深深地想着，伴随着母亲周身的宁神香气，我竟真的憨憨睡去。
睡梦中，我最想再见的两个人都入了我的梦。
只是，一人面容模糊不清，恍惚中似在唤我“芊儿”。
另一人则长身玉立于花树之下，肩头落满了小而白的花，香气四溢。他背对我，在朝前走着，步履不急不缓，我却追赶不上。
“林溪午，你等等我……”
乍然醒来，发现母亲已经不在身边，我躺在她寝塌上竟沉沉睡了一上午。
应该是宁神香的作用吧，让我难得睡了个大懒觉。
起身对镜整理了一下衣衫妆发，将要出门时撞见桑奇进来，只听他说母亲让我等着一起吃午膳。
“不吃不吃，我要去百花楼喝酒去！”一边笑说着回应桑吉，一边我已跨上马背，策鞭而去。
人生得意须纵欢，休管明日三月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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