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经年（四）

就在前半个小时，王琛正和工厂师傅在检修液压机的水位，黑黢黢的门外走进两个人，一进门就热情地用客家话喊了王琛的名字：

“琛古，做嗯给，蛮忙不。”。

王琛抬头一看，是老同学吴春林，带着另一个同学吴超来了厂里。王琛放下手中的活，招呼他们去自己办公室的茶几旁就坐，他迅速跑到水龙头洗了个手回来，然后按下水壶开关开始烧茶。见两个老乡挤坐在一起，似乎有些腼腆模样，王琛轻快地说：

“厂里比较乱，条件就是这样，将就一下哈。你看我身上，经常弄了像鬼一样。”。

王琛指了指他上衣前沿那一摸黑色的机油渍。

“做老板了，怎么还自己动手呀，喊别人做就是了。”。吴春林打趣道，吴超也微笑着点点头。

王琛谦虚地叹了一口气，回答说：“嗐，小厂，有什么老板不老板的，自己帮自己打工，还省了一个人的工资。”。

水壶的开关跳了，自来水已经煮沸，王琛用钳子镊出三个小瓷杯，放到各自跟前，然后熟练地给他们俩倒上七分满的祁门红茶。一边问：

“你们怎么也在潮州?以前不早说。不然大家多聚聚”。

“去年刚来的，也是最近才听你开诊所的叔叔说，你在这边办厂。”。

“来，喝茶。”。王琛带头举起了杯子。

“吴超是你堂弟吧。我记得初中那时候你说过。”。

“是的，他也和我一起，学做涂料。”。吴超又笑笑，他还是和中学那时候一样，内敛而不爱说话。

“洗手间在哪?”。吴超站了起来，矮矮瘦瘦的身板套着一间漏风的青色短袖，腰微弓着，长长的脸上斜挂一撮刘海。王琛站起来，指着门边那个阴暗的角落说：“那里，灯在墙上，慢一点。”。

吴超走了过去，办公室里只剩吴春林和王琛两个人。

“你老婆孩子来了潮州吗?”。王琛一边呷着茶。

“来了，也在这边租房子，她带小孩，我一个人上班。”。

吴春林饶是寻常的回答，王琛看到他黑色T恤的肩上破了一个小洞，他的身板还是很结实，和中学时候打球干不赢他那模样没变，只是皮肤黑了不少，特别是手臂和脖子以上部分。虽然还是短短的碎发，但已经和他的眼神一样失了光泽。他穿的五分裤，拎着拖鞋，给人稀稀拉拉的感觉，不知道是搞装修的行业习惯，还是他平时就这样。

“去年家里养猪遇到猪流感，死了几十头，亏了很多钱。”。

吴春林猛地喝了一大口茶，叹着气说。王琛安慰道，

“慢慢来，做生意总有亏有赚。”。他也跟着猛得一口喝下去，却没注意自己的茶是新添的。一股热流刺得他靠胸口部位钻心得疼，只好假装没事。

“听说你老婆很漂亮啊。”。

“也就那样吧。你认识吗?”。

“噢，好几年前来我们村，见过一次，聊了几句。前阵子我二叔告诉我的，那个人后来嫁给了你。”。

“那挺巧的。”。吴春林说。吴春林看了一眼四周，机床在轰轰地响，几个工人认真盯着磨机流水线上的产品，并无旁人往办公室这边走来，吴超去了洗手间也还未返回。这时候，吴春林缓缓靠王琛方向挪过来了一些，拉低了声音，有些吞吞吐吐地说：

“是这样的，琛哥。”。他的语气似乎既无奈又神秘。“想问你周转两三万块钱，我爸那边买些猪种。去年不是亏了钱嘛，我老婆现在生完小孩又上不了班。明年买了肉猪搞还给你。”。

他的一句“”哥”，让王琛不觉亲切，倒有些冷颤，王琛知道自己事实上比他小一岁。他寻思着怎么回答对方，但是交流的过程中的并不会留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

“我下班后来看看吧，看下手机里的钱够不，马上下班了。”。

王琛呼了一口气，又按下了烧水壶的键，他不能失了做老板的面子，尤其是在吴春林面前。吴超回来了，吴春林把宽大的手掌往王琛手臂上一搭，利索地说了一句：“谢了，兄弟！”。然后缓缓站了起来，转头对吴超说：

“我们回去吧，人家店里要收工了。”。

王琛感觉到他粗糙的手掌仿佛在自己手臂上按了一个印似的，一股毛毛躁躁的感觉挥之不去。他想用手轻抚一遍，又疑心被对方看到。王琛送他们兄弟两出了厂门，临走前，吴春林热情地说：

“我和老婆在浮洋住，有空来玩。”。王琛说好。送走他们，王琛独自一人回去了办公室，他没有心思如往常的客人散后立马清理一下茶具，而是斜躺在沙发上，打开了手机。他找到吴春林的微信，看到微信头像是他和妻子李谨兰在鼓浪屿的婚纱合影。王琛的银行卡里刚好有十五号惠州的客户打过来的货款八万元，借给吴春林三两万并无大碍，只是他的心里有一股叫做自尊或者不甘的东西，似乎报复似的，揪着他不应该把这笔钱借过去。三年前，如果自己有这些钱，有这些人脉，或者，家里也和吴春林一样有个妹妹嫁了，也许站在李谨兰身边的那个男人，就是自己了吧。

晚上九点过后，厂里的工人陆陆续续下班了。王琛雇的多是老家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大热天的时候，他们也常喜欢光着膀子在街道的大排档喝酒，感慨自己的儿子婚事还无眉目一类的事，他们都还没有攒齐足够的钱。因此他们工作很拼，王琛也就更愿意雇他们。铁门一声反锁，人都走尽了，机器顶的黄灯一关，只剩办公室里的白灯明晃晃地亮着，透过周边无尽的黑夜，如此耀眼。就像三年前那个清晨，李谨兰明亮的双眸，投进了王琛懵懂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