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秋

旁白石门看上去已很有了些年头，不只表面斑驳，底端杂草丛生，几条嚣张的藤蔓还大喇喇攀到门顶，偶有风经过时，它们便与下方草堆一同起舞，草木交错的沙沙声和着风声，仔细听去，像有人在呜呜咽咽的哭。 　　 　　越泽就站在距离石门不到二十米的地方。 　　 　　这里是系统分配给他的随机登陆点。 　　 　　他先扫了石门一眼，接着低头打量自己的装束——载入副本前还穿在身上的装备消失了，将其取而代之的是衬衫和长裤，衬衫外还套着针织马甲，一件与长裤同色的外套搭在他臂弯里。 　　 　　这外套也是副本载入完毕后自动出现在他手上的。 　　 　　一开始都没意识到自己手里多了东西，还是风将外套垂下的袖口扬起，拍到了越泽腿上，他才注意到它。 　　 　　将外套翻过来，越泽看出这是件学生的制服外套，胸口处别有一个金属名牌，上面印着“周鸣”和“三年A班”两行小字，名牌再上方是个校徽模样的纹饰，沿徽章一圈绣着“x市第x中学”字样，越泽盯着那两个“x”看了两秒，明白制服归属地在系统判定里属不重要信息，便不再在意。 　　 　　需要在意的是那些系统直接给明，或隐晦暗示了细节的东西。 　　 　　“在角色名录内检索周鸣。” 　　 　　越泽低低吩咐一声，看起来就像在和空气对话，话音未落，他身前凭空调出一个悬浮窗口，书本模样的立体投影很快出现在悬浮窗内。 　　 　　这是本黑底红纹的厚实书本，封面上起装饰作用的红红得不太正，暗沉沉的，“角色名录”四个字倒是挺亮。 　　 　　一道平板的电子合成音道：“玩家身份验证成功，开启角色名录。” 　　 　　合成音说完，以投影形式出现的书本自动打开，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操控般，书页开始哗啦啦翻动。 　　 　　“检索目标，周鸣。” 　　“检索完毕，信息已投放。” 　　 　　踩着“放”字尾音，翻动的书本于某一页停住，“周鸣”两个大字位于这页顶端，下面是两行文字内容—— 　　 　　【周鸣，十八岁，周远明大哥之子，在距离户镇不远的x市读书，因为周远明一家最近搬至户镇，特意选了个休息日来拜访小叔叔……】 　　 　　短短一则角色简介，充其量只占有书页八分之一的面积，省略号后方全是空白。 　　 　　越泽却将还不到一百个字的简介仔仔细细看了两遍。 　　 　　简介虽短，但给出信息的不算少，它让越泽知道了自己当前角色的身份，与重要剧情人物周远明一家的关系，以及到来这个小镇的目的。 　　 　　对于一个需要玩家抽取随机角色卡牌，通过扮演该角色来推进剧情发展的副本来说，这些信息十分重要。 　　 　　当下是公元2065年，越泽正登陆着他的游戏账号，身处一款名为“创”的全息游戏里。 　　 　　游戏行业三年一升级，五年一突破，十年一次大换血式的革新。打从2030年起，全息游戏就已正式由概念转化为实物，三十来年的蓬勃发展期过去，因为现实日益令人颓靡，投身虚拟的人年次递增，单一背景的独立游戏再难荷载起人们快速膨胀的精神缺口，在虚拟天地里寻求慰藉的人们渴望拥有一个更大、更恣意，更足够让他们暂时抛却现实，甚至能在其中找份活干的世界。 　　 　　“创”应运而生。 　　 　　游戏创建之初，“创”的虚拟宇宙里还仅有三颗虚拟星球，它们分别对应着游戏里的生活娱乐区、pve副本区及pvp争夺区。 　　 　　不少彼时运营艰难的独立游戏意识到“创”是它们的续命良机，主动递上合作申请，于是，这些游戏里，拥有着完整世界观的冒险类游戏便入驻副本星，成为星内常驻本，竞技类游戏入驻争夺星，生成新地图，成为新的争夺区域，休闲类游戏以新玩法的形式并入生活娱乐主系统，不爱打打杀杀的玩家们能在生活娱乐星上找到一众自己熟悉的休闲小游戏。 　　 　　有了现成的游戏来丰富内容还不够，“创”的策划团队绞尽脑汁充实着这片虚拟天地，三大“元老星”很快就载不动不断更新带来的庞大数据流，新的虚拟星球雨后春笋般建立起来。 　　 　　现今，根据官方最近一次更新版本时统计，“创”里的虚拟星球已达一百二十一个。 　　 　　而这在版本更新时最新加入“创”世界的星球，正是越泽这会所处的这颗节假日限定副本星。 　　 　　虚拟幻境太易让人沉迷，为了增强玩家与现实间的维系，“创”在问世的第二年就推出了一系列节日限定活动，既是增加了新的游戏玩法，也是通过活动提醒玩家不要过于忽略现实。 　　 　　“身份查阅时间结束。” 　　 　　先前那道电子合成音冷不丁又响起，越泽确认自己已把角色简介完整记了下来，他任由系统关闭角色名录，悬浮窗随之消失，同时，一条行动指令滚动到他眼前—— 　　 　　【请前往户镇镇门。】 　　 　　行动指令是玩家正式进入剧情线的标志，越泽再次向石门投去一瞥，那石门即是系统指令中的“户镇镇门”，上面的“户镇”两字像是用朱砂写的，这镇名随石门一道久经风霜，“户”字顶头的点居然被摧残得掉了色，再加上挂着的藤蔓一挡，乍一眼望去，“户镇”变“尸镇”，应和着呜呜咽咽的风声，阴森程度直线上升。 　　 　　【请前往户镇镇门。】 　　 　　大概是检测到了越泽半晌没有动作，指令再次在他眼前滚动了一回。 　　 　　收回落在镇名上的目光，越泽终于迈开脚步，行走间，他的手本能地向身后探了一把——按了个空。 　　 　　惯用的双刀不在背后，衬衫上没有藏着“小玩意”的袖袋，不算修身的针织背心为腰腹一块提供了良好遮掩，他的匕首却没插/在那。 　　 　　哪怕已在进本前知道这次是个角色扮演类节日本，为了符合随机抽取到的角色身份，玩家自身的武器装备无法带入本内，通关道具都得在副本中现找，越泽轻轻一拢空荡荡的手心，作为一个大多数时间都混在pvp争夺区的“人头狗”，他还是不太适应一身“白板装”，觉得自己像只穿了条裤衩就出门。 　　 　　怪没安全感的。 　　 　　越泽端着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想。 　　 　　不过须臾，他距离镇门已经没几步远了。 　　 　　仿佛也就是闭眼再睁眼的功夫，越泽脚下倏地一停。 　　 　　他看见空荡荡的镇门下方蓦然多了一道人影。 　　 　　从鲜艳到与环境近乎违和的穿着和松松垂在身后的那根大辫子来看，这身影应当是属于一个女人，对方裹着件大花底的短袄，背对越泽方向，正慢吞吞把自己有些散乱的辫子解开，看样子，是准备重新打理一下头发。 　　 　　“小哥哥。”忽然出现的女人声音非常年轻，她语气轻飘飘地说，“你能过来一下吗？我丢了个卡子，找不着了。” 　　 　　越泽没动。 　　 　　节日限定副本，内容形式自然与对应的节日分不开关系。 　　 　　好巧不巧，这次轮到的是中元节。 　　 　　“小哥哥。”女人见越泽没反应，继续叫他，“你过来呀，帮我找找发卡。” 　　 　　意识到自己可能触发了一段剧情，越泽快速回忆一遍角色简介，确定系统没给出周鸣的性格设定——这意味着玩家可以在不过界的前提下自由发挥。 　　 　　“小哥哥？”女人叫越泽第三次，还隐隐有了要转身的趋势。 　　 　　越泽诚恳地说：“抱歉，我近视。” 　　 　　女人：“……” 　　 　　越泽：“而且我今年才满十八，应该只会比你小，不会比你大，所以你不该喊我‘小哥哥’。” 　　 　　女人：“……” 　　 　　臭不要脸的把“周鸣”的年纪安在了自己身上，越泽摸不准自己这样应对行不行，但至少女人没再转身，对方背对着他，一双苍白的手上动作不停，继续把手当梳子使，理着自己的长发。 　　 　　就是那动作看起来比刚刚用力了点，隐约透出点泄愤味道。 　　 　　“小弟弟。”半晌后，女人又开口，她若无其事的改了口，“姐姐好冷，借你的外套穿穿好吗？” 　　 　　突然降级的越泽看了看自己单薄的制服外套，又看了看对方的袄子，实事求是：“可是姐姐，你穿的比我厚。” 　　 　　女人：“……” 　　 　　女人：“你这个……” 　　 　　好像是被越泽噎的要忘记角色本职了，女人手一个用力，直接把自己头发揪掉一小把。 　　 　　透过她拂动起来的头发，依稀能看到有一张脸掩映在发丝里，像紧密贴在后脑的头皮上。 　　 　　越泽姿势仿佛毫无变化，肌肉却不动声色的绷紧了。 　　 　　就在这时，另一道声音忽然插/入对话。 　　 　　“周鸣哥哥。” 　　 　　一听就还没经过变声期的，孩童独有的清亮嗓音。 　　 　　个头大概刚到越泽胸下的男孩慢慢走了过来，越泽注意力刚才都放在了女人身上，完全没留意到这孩子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与出场就自带诡谲气氛的女人不同，男孩显然知道周鸣的身份，正面迎着越泽走过来，一张小脸清秀白净。 　　 　　好像完全没看到镇门下坐了个古怪的女人，他径直从女人身边走了过去，女人竟也在他经过时安安静静。 　　 　　“爸爸让我来接你。”在越泽身前两步远的位置站定后，男孩说。 　　 　　如果那声“周鸣哥哥”还不足以让越泽确定男孩身份，那么这句话给出的信息量便足够了。 　　 　　刚搬到户镇的周远明一家有个独生子，叫周一木，今年11岁——这是写在副本剧情介绍里的内容，越泽进本前就看过。 　　 　　“一木？”越泽试探性的叫了一声。 　　 　　男孩表情起先算不上热情，听他叫对了自己的名字，不怎么明显的笑了一下：“嗯。” 　　 　　按着剧情发展，接下来就该是越泽跟着周一木进镇，抵达周家，激活剧情主线，可问题在于，那位多半不是人的女性还戳在镇门下，越泽推测这是个拦路角色，要是进本玩家没能顺利通过对方这关，可能开场就要出局重来。 　　 　　“哥哥。”周一木拉了拉他的袖子，“我有点冷，能借你手上的外套穿吗？” 　　 　　越泽一顿，低头去看男孩冲他扬起的小脸，发现对方穿的确实不多。 　　 　　周一木上身是件带兜帽的套头卫衣，一看就是单层的，方才隔远了看还不觉得，近看时就能发现，小男孩脸色有点苍白，像是生过大病。 　　 　　“给。”越泽不光把制服外套给周一木披上了，还拢了拢。 　　 　　周一木：“谢谢哥哥。” 　　 　　为这件罩到身上的外套，小男孩给了越泽一个更大些的微笑。 　　 　　他一笑两颊就浅浅的凹下去，有两个小梨涡，本来就是长得非常漂亮的孩子，笑起来更是可爱不少。 　　 　　越泽忍不住就想摸摸这个便宜弟弟的脑袋，却见周一木披着他才被鬼怪惦记过的外套，毫无预兆的向女人转了身。 　　 　　“喂。”男孩声音清亮，语气也很清凉，“你也想要我哥哥的外套？” 　　 　　越泽：“……”等等，这孩子怕不是在向超自然生物挑衅。 　　 　　不确定周一木的话会带来什么后果，越泽两手空空，却还是把男孩往身后带了带——他的动作换来对方一个奇异注视。 　　 　　因为视线正落在女人身上，越泽没看见男孩瞧他的这一眼。 　　 　　本以为石门下的女人会续接上先前中断的爆发进度条，可出乎越泽意料的，对方只维持着垂头姿势坐了片刻，然后就地消失了。 　　 　　越泽：“……她走了？” 　　 　　“因为你的外套已经在我这里了。”周一木说，“我们也走吧，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