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 君心半夜猜恨生

1944年11月 成都 某医馆

“你怎么，越活越没出息了，干起这行了？”一年不见，她还是那么记仇，见面不出三句话，还是要数落自己。作为一个中共地下党，是不会潦倒到摆了个医馆度日。

看着何琳投来的傲慢的眼神，黎展诗反倒笑了，她的性格没什么变化，抓住机会就会一直攻击。

“你应该了解我，在别人的回忆里生活，不是我的目的。而且啊，前段时间延安那边折腾的猛烈，又是整风又是甄别，抓CC，抓三青，甚至连自己人都抓。我党籍没了，没的混了。”何琳听说过一些延安的事，也从情报得知他被开除了党籍，她也是那种不服输的性格，她需要不断证明自己。

“你说我不干这个干什么去呢，就我这样，去找一个工作，就我这简历，不把人吓着啊。这叫‘自古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摧’。”黎展诗感叹着，观察着，果然，何琳听到他说的话，表情没有刚进门时那么冷峻了，一杯普洱下肚，她丝毫也放松了许多。

“那你先去沐浴一下吧，热水早就放好了，稍后我再来给你调理。”

“好。”何琳看着黎展诗的身影消失在越来越浓的昏暗天光之中。她心里一个声音值正得越来越清晰，那个声音在对着她反复地说着：

他在说谎。

心灰意冷并不足以表达何琳此刻的心情，她不知道她是幸运的，还是可悲的，幸运的是，她没有如从前的陈琳爱叶宇飞那般深爱黎展诗，伤的自然也没有陈琳深，可是可悲的呢，是她明知道结局却还是飞蛾扑火，不知是自己活该呢？还是怎么的。

她抬起头，双眼里透明的雾气翻涌不息，几分钟之后，她的嘴角悄然挂起一丝神秘的笑容。她收拢目光，转过身，朝着浴桶的方向走去。

在黎展诗的医馆沐浴，女人要用上好的新鲜花瓣榨出汁子浸泡全身，为的就是让身体细腻白嫩。黎展诗又别出心裁把何琳沐浴用的玫瑰花汁子烧热，兑上细细研磨的珍珠粉，把身体在花汁里浸泡，等热水变温渐凉，再换热过的花汁在次浸泡，就这样换水三次，把全身的肌肤、关节都泡得温暖了，最是白里透红，细嫩柔软。

全身浸在淘澄净了的玫瑰汁子里润润，楠木浴盆里漾着红滟滟的香汁，愈加衬得肌肤莹白如玉。黎展诗拧了一把浸透了玉兰花汁的热毛巾给何琳敷脸，清洁的芬芳叫人身心松快。

何琳任由黎展诗用轻绵的小扑子将敷身的香粉扑上裸露的肌肤。敷粉本是古时的妃子每日睡前必做的功课，日日用大量珍珠粉敷遍身体，来保持肌肤的柔软白滑，如一块上好的白玉，细腻通透。

何琳轻轻一嗅，道：“这敷体的香粉可换过了么？谢馥春卖的不过是拿应季的茉莉、素馨与金银花花瓣拧的花汁掺在珍珠粉里，如今这里怎么好像换了气味。”

黎展诗一壁扑粉一壁道：“我知道你喜欢白色香花，所以多用茉莉、素馨、栀子花之类，其实若是肌肤好颜色，用玫瑰与桃花沐浴是最好不过的。这是我亲自用上好的英粉和着益母草灰用牛乳调制的，又用茯苓、香白芷、杏仁、马珂。白梅肉和云母拿玉锤研磨细了，再兑上珍珠粉用的。这还不是只给你的，但凡成都有头有脸的名媛淑女，都用这个。”他又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精致的珐琅描花圆钵，道：“这盒舒痕胶是我好不容易才配好的，据说三国时期吴主孙和的爱妃邓夫人被玉如意伤了脸就是以此复原的。按照古方以鱼骨胶、琥珀、珍珠粉、白獭髓、玉屑和蜂蜜兑了淘澄净了的桃花汁子调制成。”他如数家珍一一道来：“桃花和珍珠粉悦泽人面，令人好颜色；鱼骨胶、蜂蜜使肌肤光滑；玉屑、琥珀都能愈合伤口，平复疤痕，尤以白獭髓最为珍贵，使疤痕褪色，光复如新。”

画工精美的钵帽上所绘的，是四季花开的勾金图案。钵中盛的是乳白色半透明膏体，花草清香扑鼻。沾手之处，沁凉入肤。黎展诗含笑道：“其他的也就罢了。白獭髓是极难得的，只怕第一夫人也难得。白獭只在富春江出产，生性胆小，见有人捉它就逃入水底石穴中，极难捕捉。只有每年祭鱼的时候，白獭们为争夺配偶时常发生厮杀格斗，有的水獭会在格斗中死去，或有碎骨藏于石穴之中，才能取出一点点骨髓。还得是趁新鲜的时候，要不然就只剩下骨粉了，虽然也有用，但是效力却远不及骨髓了。本来还要加一些香料使气味甘甜的，只是我想着你工作繁忙，闻了香料难免头疼，所以多用了鲜花调解气味，这样你就不会觉得有药气了。”说着递与何琳鼻下，“闻闻可喜欢？”

何琳轻轻嗅来，果然觉得香气馥郁浓烈，如置身于春日的无边花海之中，遂笑着道：“好是极好的，只是太名贵了我怎么好收呢？”

黎展诗按住何琳的手，关切道：“我的东西本就是你的东西，只要你伤痕褪去我也就心安了。难道你要看着我这样心不安么？”

何琳听着不忍，又见他如此情切，只好收了。

黎展诗又嘱咐道：“你身上有伤，如今春日里花粉多灰尘大，草灰飞得到处都是，若不当心沾上了反而不利于伤口凝结，再者这舒痕胶抹上之后也忌吹风。”

何琳感激他的情谊，笑着道：“这正是你细心的地方，医院里的医生也说我身上的伤忌讳沾了灰尘花粉的呢。”

黎展诗的目光有一瞬间的松弛，仿佛被拨开了重重云雾，有云淡风清的清明，微笑道：“如此就最好了。你好生养着，我去看看赤枣乌鸡炖好了没，等下我拿来给你吃。”

1949年2月

医馆小伙计在午后时分便已来过，千珍万重地将一个玛瑙巧雕梅枝双鹊捧珠镶盒交到她手中。那镶盒以大块深红与雪白的双色玛瑙挖成，白玛瑙为底，质地细腻，中间夹杂白色或透明纹路，留出鲜艳的俏色深红玛瑙雕出梅枝，枝干虬曲，花朵盛放，面上嵌青金、珊瑚、绿松、碧玺和水晶，点缀出碧叶红梅雪光明耀之样，两侧以珍珠浮雕衔环铺首，中间一颗拇指大的贝珠包金为纽，一看便知是连城之物。

小伙计在她身侧，悄声道：“只为这盒子上的梅花，黎师傅便画了不下百次，真真是用心。说句不好听的话，何站长刚来蓉站的时候，黎师傅虽然不闻不问，但一人书画的时候，画的梅花比往日里多多了。原可从那些里头挑一幅好的便是了，可师傅还是觉着不够好，又画了好些，请工匠们细细描摹了，做得不好便废置。饶是这样，这盒子也是出到第三个才好，只可惜了前头那些好玛瑙。啧啧！”

何琳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只是道：“这算是千金换一笑么？”

小伙计哪里懂这个，摇头晃脑继续道：“这盒子也罢了，站长快打开看看里头的东西，才叫用心呢！”

何琳见马斌等人尚未到来，遂也打开一看，只见两掌大的玛瑙盒子里，罗列着一排排绿梅的花苞，盈盈未开，如绿珠点点。更有一薄薄的红梅胭脂笺，她取过展开，却是黎展诗亲笔，写着“疏疏帘幕映娉婷，初试晓妆新。”

那字写得小巧，何琳几乎能想见他落笔时唇角得意的笑纹。她眉心微曲，诧异道：“如今是二月里了，哪里还来这些含苞未放的绿梅？”她轻轻一嗅，“仿佛有脂粉的香气，并不尽是梅花香？”

小伙计笑得合不拢嘴，抚掌道：“可不是？先用密陀僧、白檀、蛤粉、冰片各一钱，又以当季开得最盛的白芷、白芨、白莲蕊、白丁香、白茯苓、白蜀葵花、山柰、甘松、鹿角胶、青木香、笃耨香研至绝细，和以珍珠末、蛋清为粉。然后折来新鲜饱满的绿梅花苞，把这粉小心灌进花苞里，用线扎其花尖，将粉密封于花房之内蒸熟，再藏于玛瑙盒内，静置足月。如此花香沁粉，更能令面容莹似白梅凝雪，乃汉宫第一方。黎师傅喜爱绿梅，便称此物为绿梅粉，专供站长一人所用。”

小伙计说得畅然尽兴，何琳只听到笃耨香一节，已经暗暗惊动。她出身名门，寻常宝物自然入不得她的眼，便是黎展诗也每每好与她谈论奇珍。黎展诗所用制香粉之法，传自明熹宗懿安皇后张氏的玉簪花粉法，只是玉簪花能存香粉，绿梅花苞却难，且用料更为奢华珍异。那笃耨香出真腊国，乃树之脂也。其色白而透明者名白笃耨，盛夏不融，香气清远，实在万金难得。如今却轻易用来做敷面香粉，珍重之余只觉心惊，若是为旁人所知，不知又要惹来何等闲话是非。

小伙计极是乖觉，忙低声道：“用什么东西做这绿梅粉，都是黎师傅亲自定下的，所以医馆并不曾记档。”

不是不感动的。他惦着她的容颜憔悴，盼着她红颜如昨，为此不惜费尽心思，靡尽珍宝。在监狱那些苟延残喘的日子之后，这些感动之情更上一层楼。身外华物，哪里抵得上腔子里的一口热气，绝境里一双扶持的暖手。

珍重连城，也不过是一座城池的代价而已。

所以，这欢悦，亦有温暖之意，沁染入心。然而她面上还是笑的，思忖片刻，取过笔饱蘸了墨汁，用一色的红梅胭脂笺一字一字郑重写道：“梅梢弄粉香犹嫩。欲寄江南春信。别后寸肠萦损。说与伊争稳。”写罢，便依旧封了交予医馆小伙计手中：“只许教黎大夫瞧见。黎大夫见了，便知我心意。”她想一想，又道，“你虽有心帮我们，但面上不可露了分毫。戴先生之事后，毛局长马先生最不喜下属私定终生，更何况还有吕鸿儒虎视眈眈我的位置。我和他到现在这个地步不易，一切小心。”

小伙计诺诺离去，正好马斌到了，她方将那绿梅粉并玛瑙盒交予马斌一并送回了办公室里。半仰躺倚在椅子，闭目凝神的瞬息里，想起自己所写，原是欧阳修的《桃源忆故人》，她只写了上半阕，却不肯写出那下半阕。只为上半阕的相思，便也是下半阙里她两年监狱韶华苍苍的哀情。

“小炉独守寒灰烬。忍泪低头画尽。眉上万重新恨。竟日无人问。”她低低呢喃，在暖融融的办公室内细细抚摸自己的十指。纤纤濯素手，指如削葱根。可是细细分辨去，哪怕有鹅脂调了珍珠蜜日日浸手，有舒痕胶消去身体因受刑留下的疤痕，有乌鸡白凤丸调理身体，但天气乍暖微寒的时节，旧时冻疮的寒痛热痒，枪伤及鞭伤以及每月月信时小腹的疼痛，无不提醒着她岁月斧凿后留在她身体上的斑驳痕迹。

她勾唇一笑，只那么一瞬，心里也感叹黎展诗对她的好。

全成都尽人皆知，相貌俊美又年少有为的蓉城名医黎展诗，追了她何琳五年，极尽照顾讨好。五年啊，有几个女人能不心动呢？

只是国共恩怨在前，是万万不能被儿女情长动摇的。

只是自己心结在后，也是万万不会被黎展诗动摇的。

是时候，该结束这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