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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残月弯钩如刃。那清冷流光下的孤城巍巍，已经在此伫立了十年。

期间无数杀掠胜负不必细谈，自射日之征后，两方胶着于此，隔着一条血泪汹涌的冥河，无论谁，都不能更向前一步。

清冷的风吹动他的袍摆如流转的月华。人人都说蓝宗主心怀壮志，为了研究破城的方法，以至于彻夜站在孤城前不眠不休。

可只有他知道，自己在望的是什么。

这一方悬崖是离城最近的地方，瘴气弥漫里隐约可见塔楼一个女子的身影，她低眉垂目，左手持花，右手却是按着腰侧刀柄。

没人知道她是怎样的神情，哪怕在日光熹微。无论风雨晴明，她永恒伫立于此，纹丝不动。

一立亦是三年。

一

他睁眼。

风温柔地吹动月牙白的暗纹条幔，一下下轻吻着他的脸。两扇黄木格子窗随意不拘地向外打开着，期间有翠鸟清啼，晨光熹微。

更有一种华丽悠然的甜美，那来自于殿中博望炉燃着的宣和御制香。

“你醒了。”

从影影绰绰的竹帘后，可见一个女子的美丽身影。她的头发很长，散落下来如同瀑布，身上衣衫亦是象牙白的颜色，不知是否天光正好的缘故，朦胧里他竟错觉她身上流落一层层的珠光。

他起身，只觉得头痛如裂。

最后一秒的记忆是自己被几个温氏子弟围攻，势单力薄之下，他不得不御剑而行，却终究为流矢所中，坠入悬崖。

“真没想到，姑苏蓝氏也会有人围攻。”女子徐徐走来，将衣物递给他。那一件沾满尘土污血的外衣，此时已经洗净补好。许是用衣香熏过，一袭流丽云纹透出苦涩的沉香气息。

“覆巢之下无完卵，”他苦笑，“如今，还有什么是温氏做不出来的。”

女子手一抖，连茶带盏跌落到了裙子上。

“温氏？”她失声道，“你说的，可是岐山温氏？”

像是发觉了自己的失态，女子面色微红：

“我从来没下过山，就连你是哪一仙家的人，也是….”

她伸手指了一下摊开在桌上的画册。

其中以细致笔触描绘了仙家百门的服饰，家纹等字样。更有一句话如此描述：

“温金兰聂，同气连枝。”

如今天下大乱，竟然还有人不知道这温氏之祸么？曦臣看着那装帧华美的纸册，突然对她有一瞬间的羡慕：

山中不知山下事，躲过了多少灾祸啊。

二

那蓝氏子弟再次沉沉睡去，殿中的女子，却是心神再不能安定。

他说的，可是真的？蓝氏堪称四大家族之首，如果温氏张狂到连他们都敢于剿灭，那么，天下之人，还有哪个是温氏所不敢染指的？

她早知道父亲野心极大，却不知，他竟然敢于吞天！

正坐立不安之时，忽听侍女轻声禀告：

“分家来人了。”

原来是温情。半年不见，她比从前更加瘦削，一张俏丽的脸上满是疲惫。

“我以为姐姐忘记我了。”女子撒娇道，伸手去接她背上竹篓，“最近有那么忙吗？你看你都瘦了。”

温情却没有动。

“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温情握住她的手，叹气道，“宗主有令，族中子弟十五岁以上皆要应征。温宁已经先走了。”

女子愕然，半晌才道：“天下这么大，竟然无一人阻拦么？”

“江家已经灭族，就连一向强横的金氏，现在也不得不遣世子为质。”温情伸手抚摸腰间药囊，“宗主的野心岂是几个仙家可以阻拦的。”

她听得呆了，“那，姑苏蓝氏的人呢？”

“蓝氏啊……”温情有些诧异地看她一眼，不知妹妹何时对这些事有兴趣，“蓝氏子弟死的死伤的伤，别人且不论，听说蓝家宗主更是在激战中跌落悬崖，不知所踪。”

跌落悬崖？自己和侍女发现他时，他半个身体都浸在山崖谷底的寒溪中。

原来是这样！

“你怎么了？”温情见她面色惨白，忍不住关心地问道。自己这个妹妹从小被送到这里修行，说是为宗族祈福，其实不过是变相的囚禁。

她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款款道：

“你说的那个蓝宗主，就在此地。”

“你疯了！”温情大惊失色，忍不住死命抓住她的肩膀，“如果他知道……”

“可终究是我们对不住他不是吗？”女子笑得悲凉，“我和父亲再生分，我也是温家的女儿，流着温家的血。”

温家的女儿吗？温情只心头一动。她向来与世无争，此次也只是为了保护族人，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参与温氏宗主的征战。

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所以，”女子低低道，“我恳请姐姐，帮我一个忙。”

三

血，漫天的血。那些云纹都染上了艳红，就像那些温氏子弟身上灼灼的红衣。其中更有声声惨呼传来，那是躲闪不及的蓝氏子弟被落下的火焰灼伤。

“住手！”他怒吼着，将手抚上腰间弦月，却惊愕地发现自己根本就拔不出剑来！

惊愕之下，却一眼望见叔父失望的脸。

“蓝家在你手上败亡，”他冷冷地说道，“曦臣，你不配为蓝氏宗主！”

他一瞬间只觉心痛万分，却苦于说不出口，就在这个时候，更多的火焰冲天而起，索性将他连同那雕梁画栋一同湮灭。

“还真是蓝曦臣。”温情凉凉道，一脸的没好气，“我劝你啊，与其救他，还不如飞鸽传书给你那好哥哥，说不定宗主一高兴，就把你从这放出来了。”

话虽这么说，她终究是俯下身，将手指按在他的脉搏上。

“伤了心脉。”温情做出结论。接着，她拿出随身带的十二根金针，对着相应脉络一一扎了下去。果然，不多时，蓝曦臣那仿佛火炉一般的身体慢慢地冷下来，连呼吸也都平稳了。

“多谢姐姐！姐姐真厉害！”女子忍不住拍手欢呼。迎面却对上温情狐疑的眼。

“有什么开心的？”她没好气道，“温容，你这是给自己惹上麻烦了。且不说你的亲大哥一直在寻找他下落，你道他醒来会感激你么？”

“谁知道我怎么想的呢。”她轻叹道，脸上露出一丝凄凉笑意，“也许只是因为我真的太无聊了。”

三

雨声淅淅沥沥，有泠泠琴音传来，一声声，意味深长。

也不知过了几多时，当他再次醒来，已经是天黑了。

一叠衣服整齐地放在枕边，连同他的配剑朔月。许是曾在院中曝晒过许久，虽是阴湿天气，其中却有残留的温暖层层地透出来，

那是属于日光的，纯净清冽的暖。

如此安静而稳妥，却几乎让他一瞬间落泪。自温氏坐大，他竭力为了家族在夹缝中求存，所行处无不惊风骇雨，他真的是太累了。

但他，却不能停住自己的脚步。这一双肩膀，也从来不属于他。

她背对着他，手只是随意地放在弦上，偶然拨出一二声音。长长的睫毛如两把小小折扇，落在脸上沉沉的阴影。

显然为了照顾他，她已是许久未得好睡。

“敢问姑娘姓名？”蓝涣咳嗽着，勉强倚靠在床榻上行了一个半礼，“姑娘救我于危难，蓝涣永志不忘。”

他并不介意透露自己的姓名，毕竟，能救人于危难者，必不会乘人之危。

“我的姓名么…..”女子眼神淡然， “容，你叫我阿容就好。”

她言语寥寥，像是不便多谈。曦臣还想多问，却听她冷冷道：

“等蓝公子伤愈，我自会遣人送你下山。山中人不闻山外事，到时候还请蓝公子不要说出去才好。”

“姑娘不必担心。”曦臣忙道，“为姑娘清誉，在下绝不对第三人说起！”

这几日他也并不总是昏迷，偶然醒转时，瞥来往皆是女子，听闻这巴蜀之地多崇巫鬼，大概自己是误入了某个唯有女子方能侍奉的神庙。

那女子本是面无表情，待听得“清誉”二字，竟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听闻姑苏蓝氏雅正端方，”她道，“可我今日见到蓝宗主，才知道什么叫三千家规在身呀。”

这话分明是嘲弄他太过古板，曦臣抬头看着那女子的笑靥明灭，仿佛这笑容也会传染，他不由得上扬起嘴角。

连他自己也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在笑吗？

自己有多久，没有这样从内心底开心地笑起来了？

四

后来，他们之间的对话也多了起来。在那女子有一声没一声的琴音下，他絮絮叨叨地提起了自己的老古板叔父，（天啊，他叔父听见会气死的）有很多想法但是打死我也不说的可爱弟弟，还有个一样是嘴炮的小徒弟，蓝景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