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兄弟

上学时候如果下雨，楼道里就会摆满学生放的伞。不管老师怎么强调不要把伞晾在楼道里都没有用。

小学的时候有天下暴雨，我没带伞。然后从伞堆里随便拿了把米色的伞，好像是个女孩子的。

你说这么做对不对，那肯定是不对的，说好听点叫做不懂事，说难听点就是手脚不干净。但我也确实不是什么爸妈宝贝，那时候天天有家长提醒老师，让他们的孩子“离那个莫舟远点”。

我没妈，爸是个煤气工，从前喝醉的时候骑摩托车撞死了人。这事儿学校里都知道。我借橡皮都要前后左右问一圈才可能有人借，借我的人往往都是嘟嘟。

——嘟嘟是她的外号，她真名很没意思，一个年级有四五个相似名字的姑娘。嘟嘟微胖。

小学五年级，最早一批发育的女孩子的身体开始有了些变化。嘟嘟那时候被班里的女孩欺负，那些还没发育的、手脚细细的，声音尖尖的女孩子，她们好像一群小鹰围着嘟嘟，尖笑着扯她的胸衣带子，把白胶挤到她头发上。

我那时在学生堆里有点不良头目的意思，当了不良就要讲江湖道义，那天放学，我撞见她们欺负嘟嘟，所以冲过去替她解了围，把那群叽叽喳喳的婆娘轰跑了。女孩们边跑边叫：莫舟喜欢大奶肥婆！

我对着她们背影吼：操你们妈！

帮过她一次，在我的概念里，我们就是江湖兄弟了。

拿了那把伞之后，我把它忘在了家里。下一次暴雨，我又忘记带伞，走到校门口的时候，见到嘟嘟也看着雨发呆。

我问她：你没伞？

嘟嘟：被偷了。

嘟嘟：一把米白色的。

嘟嘟没告诉家里伞被人偷了，于是也没大人再给她买新伞。我顶着书包护着胖胖的姑娘往地铁冲，两个人都浑身湿透：你让你妈给你买把新伞啊！

嘟嘟咧嘴笑了笑，点头，跑了。

第二天她来上课，脸上和头上都有点伤。我问是不是被那群婆娘欺负的，正要去替她讨公道，班主任进了教室，神色怪异地喊我去办公室。

——我爸在家喝死了。

我叔来接我，家里没啥值钱东西，房子也是修理厂的工人宿舍。我唯一带走的只有那把白伞。然后叔叔一家接我去了外地，我从此没再见到嘟嘟。

我这辈子运气其实不算太烂，因为我叔一家都是厚道人，拿我当自己孩子对待。

我长大后催婚也来了，拒掉了很多，有次阿姨给我介绍一姑娘，我一看那资料就呆了。她名字和嘟嘟一模一样，老家也是我的老家，样子也一样，个子高高，微胖。

我立刻要了联系方式打电话过去。叔叔乐了：你看这小子长大了就懂事了。

人姑娘吓了一跳，以为我多积极。结果打电话一问，只是重名罢了。

但也不好意思推掉，去见了面。我和这个叫敏慧的姑娘实话实说，她摆摆手，大方地不在意。

不见还好，一见才觉得投缘，就算没法处对象，就当多个朋友了。我说，我以前把你当成了一个江湖兄弟，还想你要是她，我就能把伞还你了。

敏慧一听来了精神：我帮你找她呗。我有朋友做这个的。

她问：你找到她的话，和她说什么？

我不好意思地仰在椅背上想半天：我和她说我自首偷了伞。让她给我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敏慧叹气：嫉妒了，柠檬树下只有老娘。

嘟嘟有什么好呢？我不觉得她会多漂亮，但她笑起来很温柔，现在也许还是胖胖的，说不定结婚生娃，那她老公对她好不好？我记得她皮肤很白，她老公会不会让她每天洗碗做家务，把双手搞得皱巴巴的？……

在我胡思乱想了几天后，敏慧那边有了结果。但她叫我的时候，情绪有点不对。

敏慧说，嘟嘟在我走之后不久就去世了。在五年级下班学期。

嘟嘟的父母离异，父亲再婚，她的后母有了儿子。

我买了车票回老家，费了点周折找到了嘟嘟的父亲。男人住在棚户区里，也是一身酒味。我把他叫出来：嘟嘟当年怎么死的？

他呆呆想了一会儿：就好像是考试考得好了，想让她后妈给她买两把新伞，那女的把小孩往后一推，后脑勺撞门槛上……

我问：那女人呢？

离婚，改嫁，不在这了。

但我要知道的不是这个：她害死了女儿，就这么走了？

男人看着我的眼神挺奇怪的：那不然呢？打死也就打死了，还好死的只是自家女儿，不是其他人，否则还要赔钱。

那天晚上我在路边的大排档拿着瓶啤酒坐了一夜，不知不觉哭着睡着了。我没能替我江湖兄弟讨公道，周围没一个人喜欢我的时候只有她愿意帮我，没一个人对她好的时候，只有我帮她。

我没能讲义气。

再醒过来的时候，天上大雨，敏慧正撑着白伞，扶着我在清晨大马路上走。她一边走一边抱怨：怎么还说梦话呢，“义气”什么的，人间哪有那么多能被你讲清楚的义气啊。

敏慧：你别哭啦……我二十年才能回来一次，就为了看看你，结果你尽在哭了。

我的酒依稀醒了，怔怔看她。

敏慧对我笑笑：我就是为了看你才回来的。二十年一次，看完了我就要走了。

新年满地都是红炮仗灰，她蹲在我面前，脚下没有影子。

我：那我阿姨和我介绍你……

敏慧哭着笑了：阿姨知道的，我求她，她帮我了。你叔叔阿姨都知道，他们真的是很好的人，帮我见了你这一次。

敏慧：莫舟啊，你别怪自己，也不许替我报仇了。你也要当个很好的人才行。

她的身影在雨里渐渐变浅：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相濡以沫，相忘江湖嘛。

大雨里，那把白伞落在了地上。

——《江湖兄弟》

来源：扶他柠檬茶

作者又是你，你个臭柠檬

作者这个故事作者是柠檬茶，她的文章一般都是虐，所以大家就会这样说，没有恶意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