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遥知湖上一樽酒,能忆天涯万里人。

湖光潋滟,山影重重。

一叶孤舟渐渐顺着水流而来,老船夫双手执桨,在水面划过几圈涟漪,动作不断复然,他看起来却是悠然自得。

细雨纷纷,见此,立于船头的女子便伸手。春雨绵绵,冰凉冰凉的,落入掌心,她并无什么反应。只见那象牙白斗笠下,隔着半透名的白纱,依稀可见其轮廓,却看不清其五官,宛如蒙了一层薄雾。

女子侧了侧手腕,蹲下身来,把手上玉觞装的半杯佳酿,尽数倒入湖中,也顺便将玉觞抛在一旁,激起几层水花。不一会儿,数尾鱼儿都来尝个鲜儿,把小舟围了个水泄不通。

拾起甲板上残破的纸伞,她的指节如白玉般温腻,匀均细长,轻握着竹柄,偶尔微风轻吹,落下一滴雨珠在她手上,泛起朦胧柔光,三千青丝落在肩上,斗笠边沿缀着的银白色小铃叮当叮当响着……

发垂至腰,柔顺光滑,裸露在外的肌肤白皙细腻,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精灵,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右半边脸上一块延伸至眼角的丑陋裂痕。

这年头,因修仙而走火入魔的人不知道有多少。说不定,这女子是走了什么旁门左道,才会异致今日这般模样。思及此处,老船夫不禁感慨万千,年轻人啊,修什么仙呢,真是可惜了,这一美人胚子,还是老老实实做人好。

想归想,老船夫也没有好言相劝,只叹了一口气。片刻,女子收起伞,转过身来,右手不知何时拿着些碎银,映着她白嫩手心。

接过银子,女子便已脚步轻抬,踏在岸上,正要落地之时,不料,邻近数孩童捡起石子,用力一抛,正好砸到她的斗笠上,斗笠应声落入水中,随之而来的,是孩童猖狂无知的笑声。

但那一瞬间,匆匆走过的路人停下脚步,带着好奇与些许痴迷,望着女子——用肤白胜雪来形容她,绝不为过。

而谢必安正身着白衣,托显得他沉稳斯文,一头青丝以同色发带系上,见那名顽童作弄嬉闹,便加快脚步,往她的方向走去,其中一名孩同见状,似有惧色,却仍捻了捻手中的小石子。

正要抛过去时,他便已走了过去,一把抱起孩子,轻声道:“胡闹,快去跟那姐姐道歉,怎么就把人家的斗笠打下水了呢。”

所幸的是,她并未转身离去,而是站在原地,直勾勾望着不远处三个人,老船夫战战兢兢,似是被她瞬间爆发的戾气所慑,收起银子便快速回到船上。

尚且站着的小男孩欲言又止,终是率先跑到女子身边,他注意到,她腰后的几缕黑色的发丝早已变成了白色,又一袭白衣,身上气息淡漠暴戾,便心下有些害怕:“姐...姐姐...”

闻言,女子半垂眼帘,眼中异样情绪一闪即逝,随后便恢复了淡漠,又轻轻地摇了摇头原谅了小孩的所做所为。谢必安有些不理解那抹神色,是意味着些什么,他虽然不了解她姓甚名谁,却是很高兴她给人的感觉,淡漠,不近人情,又别具一番魅力。

她看起来瘦极了,像是一不小心就会掉入河中,他放下孩童,上前,提起衣袂,退去云纹靴就要下水,不知湖中深浅,水色蒙蒙。她还来不及阻止,他早已挽袖,露出一截病态白的肤色,朝她笑道:“让在下为姑娘寻回罢。”

水流不急,或者说根本没有水流,像死潭一样,水却算是清澈、呈碧色,趁女子愣神之际,他踏入水中,瞬间淹没小腿,濡湿袍袂,及穿在里内的白色棉裤。

初春风凉水冷,像是钻入骨子里那样,冷得直叫人发抖。他翻了翻水下泥壤,在浅水域内视物并非不可,见似无斗笠踪迹,便又走向深水处了些。此时,水已淹上胸口,压迫感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周边围上的人越来越多,有些人认出了他来,直呼道,这不是谢公子吗？咋就在水里了呢？可是丢了什么重要东西？

百姓皆知,谢必安自幼病弱,患风湿之症。此举无异于自找不快活,围观的人很多,却没有几个乐意伸出援手。女子眼含冷意,心间却似是被触动了般,暖暖的。

谢必安捞了一会,水变深了。看东西便不清不楚,想怕是老船夫划船时给划远了,便缓缓俯身,潜下水去。同一时间,亦听到数名百姓惊呼出声,可惜他没有看到,女子眼中的惊愕。

……是过了多久呢？多久没有试过被别人这样真心以待了呢？

尽管知道他可能只是好心帮忙,尽管知道他可能对所有人都一样,她心中还是狠狠地悸动了一下,仿佛在嘲笑她的情意。

前世,她伤他极沉,到了现在,又谈何后悔呢？也罢,转世终归只是转世，不是那个他。两人,是不同的人。

雨不知何时,便已停下。她发间沾了些许水珠,晶莹剔透。身上白纱亦是染上水痕,却因此使纨素布料并未湿透。纯白绣花鞋微微露出鞋边,玄色衣角被打湿了,有些凉意。而她,浑然不觉,只是呆呆看着水中那抹模糊影子。

换做平常人,可是连个影都看不着,可她偏生不是,修炼千年的蛇妖,眼神可不是一般的好。

半晌,哗一声,他从水中出来了,墨发尽湿,扬了扬斗笠。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强忍骨间疼痛,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

她能想到的只有这个,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是傻的。

只见他拖得沉重的衣袂,朝她走来。她想象以前那样,笑着唤他小心一些。看着他眼神中的欣喜,她忽然说不出什么来了。

他岂知佳人心之所想,只是一味地告诉自己,忍着疼,走快一些。围观的人看见他平安无事地上来,身上并无什么大事,纷纷一哄而散,也拉着先前的两名孩童走了。她唇畔勾起清冷嘲意,不易察觉。心中不停感叹,人心,终归是冷漠的,你到底在期待着些什么？

亲手把斗笠放到她手中,谢必安这才把手上杂草都抖干净,笑道:“让姑娘见笑了,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在下，谢必安。”

她接过湿漉漉的斗笠,静静望着他,直接给谢必安一种洞悉的感觉。她想,记忆中,似乎他也曾这么问过自己,只是当时的她,是冷漠的。时隔多年,大部分记忆已被篡改,她仍是不死心,要来看看他的转世。

沉默半响,只听见她清冷低沉的嗓音响起,夹杂着些许沙哑:“美智子,妾身名为美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