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在想什么？】

在维多利亚餐厅给辛荔荔接风之后，余其扬与沁云便返回霞飞路的别墅。车厢里，沁云罕见地一声不吭，止是望着窗外霓虹灯招牌闪烁的街景出神。

余其扬的提问声打断了她沉浸的思绪，沁云不由地回过头来。

【你有没有觉得，荔荔和小月桂，很像。】她若有所思地道。

上午在上海码头时，小月桂的眼神令她觉得十分不解，那是一种纵然被极力克制、也依然难掩激动的华光，将那双大眼睛渲染地比往日更曜黑。

还有她见到荔荔的那一刻，眼神瞬息之间迸发出的极致神采，以及红了的眼眶。但因为当时李姐抱着荔荔正在哭，所有人的注意都在她俩脸上，除了她以外并没人留意小月桂的失态。

女人的第六感促使她继续观察之后小月桂与荔荔间的互动。愈看愈心惊。

【是啊，她们都是天生便具有舞台光彩的人。】余其扬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反而想起了饭桌上辛荔荔“想成为最优秀电影明星”的宣言，不觉弯唇一笑。

一听他的语气，沁云便知他没听懂，心下不由一窒。

目光在丈夫脸上钉了片息，她慢慢说道，【你觉得，我们这样幸福吗？】

这是一个明明白白的反问句式，因为她相信，他们俩人都知晓答案。

余其扬不觉一愣，他诧异地看向了沁云。但片刻后，又转为了微笑。他握住了她那只戴着婚戒的手。

【你怎么了？我们不是已经在一起生活很多年了吗？】

沁云从心底发出了一声深深的长叹。她将脸重新转向了车窗，不再看他。

【我在想，我们的婚姻是不是一个错误……】

几天后的清晨，筱公馆。筱月桂自打辞别了戏台，便将生活习惯调成了朝六晚九，浑然不似上海滩女子的做派，连李玉都笑她，这回是真的“退休养老”了。

清晨七点整，她化好妆后下到一楼饭厅，却不料见到一位起得更早的人。

【荔荔，今天怎么这么早啊？】

筱月桂笑吟吟地沿着扶手栏杆踱下来，语气颇有几分打趣的意味。

【月桂阿姨早！】辛荔荔拍下手上的杂志，一跃而起，向筱月桂展示今天自己的衣裳，【你看，我这么穿好不好看？】

筱月桂偏头打量，目光由上往下在她窈窕、裹着阴丹士林布旗袍的美好身形上走了一圈，由衷赞道：【真好看！】

辛荔荔得意地痴痴笑起来。

【不过啊，这身旗袍看着面善呢。唷……】筱月桂话还未完，辛荔荔便缠上来，两只粉藕似的手臂圈住了她的后颈。【月桂阿姨，借我你的衣服穿一天行不行？对不起嘛，我没有旗袍，那天见它被放在阳台上，就忍不住想试一下。】

【你看，我穿的是不是特别适合？有了它，今天的试镜我一定能成功。】

辛荔荔一会儿和筱月桂撒娇，一会儿又后退几步，旋着衣裙向她展示。

女儿不和自己客气，代表着她对自己的亲近，筱月桂自然是高兴的。但她也忽略不了荔荔身上有一些因溺爱而被惯出来的天真任性。这会给她带来伤害。筱月桂早在接回她以前，便已下决心要改变她的这种性子。

不过当下里她也不教育女儿，止微微一笑后便走到餐桌的另一边，坐下来吃早餐。

辛荔荔也重新看起了杂志，过了一会，突然大笑起来，抬眸对筱月桂道，【月桂阿姨，这儿有一篇文章是写你的。你知道他们写你什么吗？】

【知道啊，摩登嘛。】筱月桂随口玩笑了一句。

辛荔荔全神贯注地看着杂志上的字，一句句读了出来，【他们说啊，你便如“一株绮丽红梅，在年华最耀时，绝浮华反迁林中，悄悄静绽。”】

【谁“悄悄静绽”啊？】李玉的笑声从被打开的卧室门里传来，她住一楼，最近也被筱月桂带着早起了。一出来便听见荔荔诗一般的咏叹调。

筱月桂不禁一笑，【李姐，我牙要酸倒了。】

【月桂阿姨，你真了不起！】辛荔荔望着筱月桂的目光中，既钦羡、又赞叹。

【原来说的是你啊。荔荔，给我看看。】

李玉一目十行地看完了那篇文章，见怪不怪地对辛荔荔道，【前几天比这夸张的报道还多呢，这不算什么。】

【月桂阿姨，】辛荔荔已经用完了早餐，两只手撑在桌沿上，嘻嘻笑道，【我以后也要像你一样，成为大明星。】

【荔荔，你一定行的。】

虽然嘴上鼓励着女儿，但筱月桂的内心却十分忧虑：荔荔正是最为单纯的年纪，又因为从未受苦而对世事一无所知。她不了解身旁的时代名叫“乱世”，脚下的土地是如何的鱼龙混杂、泥沙具下，她对复杂的人情世故一无所知，也想不到她所处的这个国家还有多少人在为填饱肚子而苦苦挣扎。

她太简单，而电影圈却是最复杂的圈子，资本、交易、恐吓与性，浮华繁丽的背后是冷枪暗箭与身不由己。

依着她的本意，绝不愿意让荔荔进入这样的世界，但荔荔的性格，以及她们之间现在的关系，令她止能退一步妥协。

但，她还是找到了另外的出路。

【荔荔，待会儿试镜，我让老王陪你坐电车去。】

李玉舀燕窝粥的手一愣，疑惑地看向她，【怎么不让荔荔直接坐汽车去？】

辛荔荔本来也有几分不明白，但她看到筱月桂的神情后，福至心灵，瞬间了悟地笑出声，【李玉阿姨，如果我坐家里的车去试镜，那面试的人就会知道我和月桂阿姨的关系了。我还怎么靠自己的努力被录取呢？】她蹦蹦跳跳地起身，手负在背后，调皮地笑道，【李玉阿姨，我要像月桂阿姨当初那样，凭借自己的实力成为一名Super Star!】

李玉忍不住用眼神问筱月桂：【你把以前的事告诉她了？】

筱月桂笑着回她一个肯定答复。她确实将自己当年如何与刘骥一起改革本地滩簧、使之搬上蟾宫大戏院的舞台的往事告诉了女儿，不止如此，还将自己这十年来吃过的苦，拣了一些与荔荔听：她总是要懂自己，也要懂这个社会的，那么晚一些不如早一些罢。

法租界西郊的高尔夫球场，在沪上兴盛不过十年，但有钱人或是名人都爱周末在那儿打上两手。筱月桂几天前便约了胡蝶今天下午在这儿见面。

如茵的绿草坪，偶尔传来几声英文的“Good shot”，连日来多次大雨，令上海的六月不冷不热，与去年的这个时候天壤之别。华氏寒暑表上，显示着温度在六十五至七十左右，但休息厅的白色躺椅边，依然有金色外壳的电风扇送来凉风，舒缓着客人运动过后的汗意。

胡蝶今天一身劲装，上衣T恤，下半身是白色长裤，长发用蓝绸缎细致地挽起，身后有人替她打着一顶遮阳伞。

【方才我在那边，见到了陈经理的太太，你见到她了吗？】

胡蝶笑着与她打了招呼后，便接过身旁训练师递来的自己专属球杆。

【大概错过了吧。】筱月桂抬起手腕，拂过浮起细汗的额间。

胡蝶看着她扬杆飞球出去，双手搭在眉间，狀似遮阳棚，【我帮你这样一忙，今儿这局我可是来赢分的。】

【荔荔同我说，她选上了。】筱月桂停下杆，笑着看向她。

【你第一次开口，我自然照办。】

筱月桂右手虚握，好似抓着一瓶汽水，笑着碰她的手，【多谢。】

胡蝶嗔她一眼，【不过，我头前便和你讲过的，这部戏很苦的，老城那一带你晓得的，饿死的人马路上天天都有。你自个儿不拍，现在却让你干女儿拍，你也太狠心了。】

这部戏，胡蝶原想找筱月桂合作，由她饰演女配角。不过筱月桂上个月已经推拒了，想不到，前几天她又突然介绍自己刚从美国回来的干女儿来出演。

胡蝶在导演和老板面前极有面子，她一说，这事便轻轻松松地过了。止是还需走个面试的形式，上午也已办妥。

这事止有她和筱月桂知道，连李玉都被蒙在鼓里。

【不是还有你吗。既然全国闻名的大明星都能吃那份苦，荔荔为什么不可以。】

筱月桂接着道，【阿胡，到时候还要拜托你帮着照看荔荔，多教教她一些人情世故。不过也别在旁人面前露出马脚就是了。】

【这个简单。我今儿见了，是个伶俐的姑娘，我想，教她是不难的。】

胡蝶婉然一笑，她球技娴熟，不过几挥，便已得分。

俩人在球场消磨了一下午，结束时，自然是筱月桂结账。她们从换衣室出来，却正巧迎面撞见了陈太太。筱月桂与胡蝶同她打招呼，【陈太太】。

后者看到筱月桂时明显一愣，紧接着，脸色不知为何变得略难看起来，浑不似往常一般热情寒暄。

她止微微朝胡蝶点了个头，便从俩人身侧擦过，自往里去了。

筱月桂转头看她离开的背影，对她待自己的冷漠不明所以，不知哪里开罪了她。【怎么陈太太好像心情不很好似的。】

胡蝶不禁看她一眼，疑惑道，【怎么？你不晓得？】

筱月桂听这话不对，便转过头问，【发生什么事了？】

这换衣间的门口自不是方便聊天的地方，于是俩人便继续沿出去的方向踱步。

名流圈的秘密一贯是流传地最快的，胡蝶与太太们常在一起打牌，对陈家的事便有所耳闻。当下里对筱月桂解释，【陈太太的那位小姐不是已经许给了方雪呈吗，前阵子俩人婚都订了，可那位小姐却又和谭弈谈起了恋爱。这下方家可不干了，方导私下里发了好大的脾气，直说要与陈家退婚。多半，过几天报上就要登出告示来了。】

陈潭二人之私，筱月桂作为目击者自然不见怪，止是想不到消息泄露得这样快。

或许那位陈小姐也万万想不到吧。

【这又是哪里来的消息来源？】她问道。

胡蝶一哂，【上海滩眼睛多着呢，恰好那位谭太太去找情敌谈判，就在一家法国餐厅里，被人听到了。这下，好事者还不广而告知吗？】

俩人又聊了一些其他的事情，末了，胡蝶坐上自家那辆雪佛兰轿车，筱月桂略略俯下身去，手搭在车窗壁，含着几分歉然道，【抱歉，今晚不能请你吃晚餐，改日你定个时间，我请你去万国饭店。】

胡蝶笑着瞥她一眼，摆了摆手，【与我还客气什么。先走了。】

她微笑着做了一个打电话手型，便吩咐汽车夫开车。

马达声响起，那辆雪佛兰轿车发动起来，卷起尘沙黄烟，在微暝的薄暮中风驰电掣地驶向远方了。

怀表上的时针已过六点半，筱月桂搭车回了市区，先在四川路上接到一位做金融的朋友，然后俩人同坐汽车到了华界。车开了约有半小时，停在了浦江商会的总部大门前。

早已有人等候在那了，见筱月桂的车开进来，便抢前一步，上来揭起车门的金属把手。

筱月桂认出那人是余其扬身边一位跟随年久的心腹，名叫华强。

华强恭恭敬敬地对她道：【筱小姐，余爷在里面等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