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画中仙

　　不知为何，燕燕觉得香取山山主送来的那幅画给她一种特别熟悉的感觉。

　　“看画卷像是他常用的那种。”在看到画的那一刻，心里便没来由地冒出来这样一句话。

　　可是她怎么都想，却都想不起来这话中的“他”，指的是谁。

　　亭渊看到骊国公主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幅画，心下觉得有些好奇，但转瞬便也释然。从见到她第一眼前，他就知道她和其他女子不同，不知缘由，但这种感受却无比强烈。

　　看着眼前女子微蹙的黛眉，亭渊微微一笑，示意侍从为燕燕展开画。

　　画中记录的是香取山一众仙人，虽然每个人只有寥寥数笔，但他们的神情和姿态却已刻画的十分传神，可见画画之人画技的高超。

　　画中人的出现，让燕燕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开始浮现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这些记忆似乎不是她的，因为她清楚的知道自己没有见过这些人，没有去过这些地方，但这些记忆似乎又是她的，因为伴随着这些零碎的记忆而出现那份悸动、悲痛又是那么地真实。

　　其实这些对燕燕来说也算不上什么怪事，自从经历了小时候那场大病，她的脑海中便总会浮现出一些陌生的画面，比如那首东风桃花曲，那个爱睡觉的镜子，还有那个男人。她不知道他是谁，只记得他说，小川~不要忘了大人我呀。

　　可是几天后一个清晨，当她再次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她还是忘记了，忘记了那首曲子，那面镜子和那个叫她小川的男人。

　　醒来后，她努力的回想那个男人的样子和声音，但是记忆就像握在手中的沙砾，无论怎么用力地抓紧，都还是逃得一干二净。

　　燕燕不是一个爱哭的人，跳舞时扭伤脚时，她没哭；弹琴割破手指时她没哭；偷偷溜出宫，从墙头上摔下去时，她也没哭。

　　所以，她一直相信，即使是生活在妖魔横行的时代，她也一定会遇妖杀妖、遇魔杀魔，成为一个血可流但泪不落的人。

　　但现在，不知为何，只是…只是忘记了一个梦而已，为什么眼泪会控制不住地流？

　　梦？我忘记的真的…只是一个梦吗？燕燕在心里不停的问自己。

　　如果只是一个梦的话，为什么心会这么痛，就好像有人硬生生地把它掰开，从中扯出早已融进了血液里的某个东西。

　　早已因结痂而淡忘的伤口，再次变得血肉模糊。

　　无法说服自己，也无法欺骗自己，燕燕便只能放任这哭声越来越大。不知是因为心痛还是哭的太厉害，燕燕只觉得心头似乎有一口气无法吐出。它就这样盘桓在自己的心间，笼罩着自己，心脏的跳动似乎都因它的存在而不再有力。

　　寝殿中的声音惊醒了值夜的小翠。

　　小翠也没有看过哭的这般惨烈的帝女，一下也有些慌乱，只能轻轻抱住她，一边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一边轻声问道：“帝女，这是怎么了？”

　　“我要…要忘记他了…小翠，我好…难受”，除却小时候生病醒来的那次，这是燕燕长这么大后，第一次哭成这样。哽咽声总是会打断她想说的话，泪水流进嘴里，尽是苦涩。

　　想来应该是做噩梦了，小翠松了一口气，一边轻拍着帝女，一边出声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就是噩梦而已。”

　　帝女自从小时候那场病好了之后就性情大变。不仅开始亲近原来十分厌恶的玄珠公主，还总是神神叨叨的念叨着什么东风啊、桃花啊之类的东西，甚至还在皇后的庆生宴上要跳一个叫做什么风什么花的曲子。可是找遍全国上下，无一人会弹奏。

　　也是，怎么可能有人会弹这根本不存在于世的舞曲呢。

　　不过这些话，小翠都没告诉帝女。

　　她知道帝女根本不像她看上去的那么开心。虽然白日里她总是嘻嘻哈哈的，但夜深时，她经常盯着白日学习白纸仙术时折的纸人，一看就看一夜，像是上面写着什么一般。

　　她尝试过在夜间陪着帝女。所以，在又一次发现帝女失眠时，她准备了话本和吃食，想陪着她一起度过漫漫长夜。只是刚听到她的脚步声，本来坐着的人儿立马躺下假寐。

　　小翠不知道，为什么帝女不想让她知道，但她知道，现在的她还不能戳破这一切。这样，至少明面上的帝女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三公主。

　　先生说，我们活在现实里，享受着触手可及的当下。但帝女不是，她生活在那个我们谁也走不进的地方。小翠不行，二皇子不行，陛下和皇后也不行。

　　初听到这句话时，小翠其实是有点生气的，她虽然是个侍女，但也是陪着帝女一起长大的，两人之间从没有什么秘密，先生凭什么说她不在帝女的世界里。

　　不过慢慢地，这种生气变成了心疼。

　　她看着帝女一点点地驱逐他人，再一步步地困住自己。

　　小翠觉得，这样的帝女像极了家中的嫂嫂，终日无精打采，唯一的牵挂就是在远方戍边的哥哥。不，帝女比嫂嫂更苦。因为嫂嫂眼中至少还有希望，但帝女眼中只剩落寞，那种心灰意冷地落寞。

　　当然，那天晚上的事情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第二天帝女依旧乖乖地去跳舞、温习功课、学仙术，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用功，脸上的笑容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灿烂。但小翠总觉得，隔在他们和帝女之间的那堵墙却好像又更厚了一些。

　　然而，小翠的这些小心事，燕燕都不知道，她仍然以为自己伪装的很好。

　　她觉得自己很有隐藏情绪的天赋，甚至有时都是下意识的行为。这种感觉就像…就像是曾经一直戴着假面生活过一样。

　　眼前的画让燕燕想到了很多，包括哪些她本以为已经遗忘了的画面。

　　这是最后一幅仙人画像了。

　　不同于其他人的严肃，他显得很随意，嘴角噙着一抹笑意，似乎下一秒就会说出让人脸红的话。

　　想到这儿的时候，燕燕觉得这人的唇似乎动了一下。

　　一定是昨儿晚没休息好，燕燕觉得自己今天肯定有些魔怔了，先是想起好多本不属于她的记忆，后又看到画中人动了。就在她准备命人收好画时，又听见有人在低语：

　　“好吃，有我爱的人的味道。”

　　“你是我最爱的小侍女呀！”

　　“我认真的想要把一个人留在我身边.......”

　　“我不会让你忘掉仇恨，可是我想你跟着我能少些心事”

　　“小川，你是一个平凡人，我带你游山玩水，逛街游吃，只不过想让你拥有平凡人的幸福，我想让你幸福”

　　.......

　　“小川儿~，我爱你。”

　　本以为已经忘却的时光，在那一刻，毫无防备地涌了回来。

　　她想起来了，想起他送她画，收她当侍女，给她买葱油饼，陪她过普通人的生活...然后...然后为她堵上了自己的性命。

　　“是你吗？”

　　燕燕觉得自己心像突然活了一般，她清晰地感受到它的每一次跳动。整个人从头到脚也因紧张和激动而绷得紧紧的。

　　她想叫他，但又怕如梦一般是一场空。所以，只敢在心里面一遍又一遍的祈祷，“是他回来了，一定要是他回来了”

　　就在燕燕从欣喜到绝望，以至于快要放弃时，画中突然射出一道光。

　　再回神，只觉鼻间涌进一股桃花香，睁开眼，她已经站在了一个开满了桃花的地方。

　　周围隐约传来琴音，轻轻柔柔，却大有杀破这纷扬桃花之势。

　　“是你吗？是你吗？”就像寂静了万年的寒潭，突然投入了一粒石子。燕燕只觉得心颤抖的厉害，从未有过的紧张、害怕、期待、欣喜…好多感情混杂在一起，以至于无法确定自己是何心情。

　　琴音骤停，远处桃花树下传来一道悦耳男声：“小川儿~”

　　花树下，一俊逸男子覆手站立，嘴角噙着一抹笑，风追着他的发丝，衣裙翩飞，恰如当年那个随性洒脱的公子齐，也是那个守着她、护着她的傅九云。

　　他是她的画中仙；而她，一直是他画中的仙，千年前是，千年后亦是。

　　她等候十世只为与他重逢，他聚灵千年只盼再次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