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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珊瑚海岸

我与四魂君当月老的日子

第三十五章 珊瑚海岸

舟屋

无论生前或是身后,桔梗都未曾留意过梦境。巫女着重现世之事,而脑海中的臆想往往会被她归咎于紊乱和虚无,是游离在清醒之外的思绪。但或许是与环境有关,现在她能很清晰地察觉到梦的痕迹,那是一种隐匿在空洞与真实的交界、极为寂静而又荒凉的波动,就像盛夏时节无风的夜晚,浮动细微褶皱的海面。那种向外延展的、轻缓又缥缈的错觉,无限地连通过去与将来,而中间是毫无规律的起伏曲线,无穷无尽,却也永远不会终结。

然后她在略带阴郁的清晨中苏醒,竹枕内徐徐散发出草药的苦香。吸气声格外深沉、亦格外冗长。人偶并不需要呼吸,于她而言,这仅仅是一种纾解情绪的方式,让她有仍在世间和身为人类的错觉。然而她仍旧察觉到某种源于内心的动摇,就像远离陆地的海蚀柱,咸水日复一日剥落侵蚀,漫长却也毫无声息。

巫女彻底苏醒,从里屋坐直身体,长发略显蓬松地铺散在背后。在她昏睡的这段时间里,躯壳被重新补入新的死魂,或许是因为靠近海边,视感和情绪比往日更加清爽。桔梗走出内室,推开玄关的障门,略带潮湿和腥味的海风扑面而来,将鬓角便的发丝微微地向后吹拂。舟屋位于村落与巢穴的交界,举目望去只有连绵无际的灰色潮水,沙滩冲刷出曲折的汀线,蜿蜒至极远处又悄然折返,像是被遗忘在世界尽头的放逐之地。

耳边是海潮响亮而嘈杂的拍击,连绵不绝又永无止境。雨季并未彻底结束,天色将启的海面笼罩着白茫茫的灰色阴霾,能依稀地透过雾气,看到晦暗阴冷的铁青色水面。

本州从来都是战乱最频繁,破坏也最为惨重的地带,为躲避兵祸而迁居险山危水也早已是常见之事。但即使是被迫迁徙,村庄的位置如此接近妖怪,即使桔梗身为云游巫女,也不免觉得有些奇怪。村落以山崖为界建在海岸的另一侧,最中心的房屋排列得异常整齐,像是在短时间内修建而成。木材的年限都很短,最老的也不会超过十年。绝大部分的屋舍都是低矮的竹木棚,用四根长木打入沙质层,形成放置舟船的部分,用以防备雨季和潮汛。上层则悬空铺设地板,搭建出狭小的方形住所,顶部搭建椽架,覆盖遮挡雨水的稻草和棕榈叶。

海域并非天然渔场,出产自然也不会比别处丰饶。桔梗能看到悬挂在屋外的墨鱼和海蜇,乌贼被切成条束,晒干后缩成不规则的硬皮状。由于饮食单调,这边的人体型普遍比内地更为瘦弱,皮肤长年在烈日和咸水中暴晒浸泡,透出坚硬的干褐色。

桔梗花费了两天的时间,将以御神木为中心的屏障扩大至近海范围。让她略略有些意外的是,村中人竭尽所能地施加供奉,但也并没有露出太过欣喜的神情。最后一天,整村的人聚集在神社前。

“并非我们贪得无厌。”所有人匍匐在玄关外,看着跪坐在上方的桔梗。

“只是大人既然拥有除妖的能力,真的想救我们……就把盘踞在海边的妖怪,一个不留的杀掉吧。”

紫织从始至终都侍立在巫女身旁,村民并没有避开她,但女孩只是神情黯淡,却也并没有反驳什么。

桔梗微微皱起眉头。

“防护范围已经扩大了,”她说道。

“只要不去很远的地方,就绝对是安全的。”

村民面面相觑,却也并没有站起来。

“大人不了解这里的情况,和蝙蝠没有关系,就算您留下这些,也不会维持太久的。”

桔梗:“……”

巫女的疑惑在第二天早上得到解释,从防护建成到完善的四天时间里,附近山城派遣出联合军队,将整个村子里外合围起来。桔梗认出其中两家诸侯的旗帜和家纹,其余似乎是五十年内新起的家族。头领是侍大将的级别,身上穿着形似大铠的胴丸,配有包裹全身的佩楯,笼手和臑当也是金属质地。胸前是内衬鹿皮的铁质杏叶板,头盔则很夸张地用红色长羽做装饰。其他三位只是副将,铠甲是更为轻便的具足,与胴丸相似但铁片明显要薄很多,手臂部分是细密的索子甲。

士兵大约有两百人,只是穿着用两根索带固定胸腹铁片的腹当。但几乎每人手上都配备了能够远程射杀的大弓和强弩。而他们并未攻打蝙蝠巢穴,而是挨家挨户将村民搜出来驱赶神社,并试图将保护村子的结界从根源彻底挖除。

灵箭经过桔梗加持,与御神木融为一体,碰触的瞬间弹起炫目的电火。士兵自然也没有砍树的胆量,再三失败后决定将御神木整根挖出。桔梗听到消息从舟屋赶过来的时候,树根部位已经被刨开三丈宽的深坑,一半裸露在外。士兵用绳索将整株树吊起来,并用长楔撬动根部缓慢抬升。巫女挥动右手,电流迅速扩散至整株树的范围,将围拢在四周的士兵一个不剩统统弹飞出去。

“你们在做什么?”

桔梗的声音里少见地带着怒气,但其他人并未将她真的放在眼里。紫织跟随在巫女身后,同样被兵士团团围在中间。侍大将全身包裹重铠,面部被血红色的鬼脸彻底遮挡,只有两只眼睛露在外面。

“这是上城的规定,”他说着用手中的太刀指向村民,“这个村里不许驻扎神官!也不能私自设立防护!违令者格杀勿论。”

随后他注意到桔梗背后的紫织,这段时间巫女教授箭术,女孩背着三尺长的小弓和箭筒。话语里顿时又多了一重兴师问罪的意味。

“藏匿兵器也是死罪!”

被驱赶至神社的人没有展现出任何意外或愤怒的情绪,只是都低垂着头,一副听天由命的神情。就在这时,桔梗终于察觉到她一直以来,都觉得很奇怪的地方。在距离食人蝙蝠如此近的海域附近居住,这里的人却没有任何能够抵御妖兽的武器和护具,渔民的屋内只有农具和渔网,就连鱼叉和鱼钩这种海边常见、但有杀伤的捕捞工具都没有。

巫女的语气终于变得愤怒起来。

“你们的领主……”

“是在放任这里的人……被妖怪屠杀吗?!”

头领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语气里也没有丝毫心虚歉疚。

“他们原本就是流民,不缴纳田税已经是宽宥。至于你……违背城中禁令已经是死罪。”他说着将太刀指向桔梗。

“作为补偿你必须立即前往城下町,加固城内所有的防护。至于半妖……”两只空洞的金属眼睛旋即落到紫织身上。

“会被立即驱逐回妖怪的地界。”

紫织顿时全身战栗缩在桔梗身后,巫女冷眼打量四周。十几名手执素枪的士兵将她围在中间,但显然都对她的力量颇为忌惮,没有一个敢率先冲上来。这种程度的攻击对桔梗而言并不算什么,只是不到万不得已,她并不想伤害他们,也不想闹得太凶。但对方显然并不打算给和解的机会,已经隐隐有了发动攻击的架势。

大狱丸从她这里讨要不到,所以转而向人类施压了吗?

神社内一副剑拔弩张的气氛,就在这时,耳边突然响起一连串急速的击掌声。声音很细小,但在这个环境下显得格外刺耳。信正很难得地换了神社侍童的白色净衣和水蓝色差袴,头发短短地在脑后扎束出总发的形状。他像是完全看不到一院子全副武装的士兵,自顾自拍着手,迈着小碎步在桔梗面前站定,身形在一众成年人间显得格外瘦小。

“真是太精彩了。”

他很随意地说着,顺手将紫织推在背后。

“很久都没有屏风和画以外的地方……看到这么庄严的铠甲和战阵……”他说着歪过头。“是在狩猎猛虎吗?还是在排练能剧……源赖光大战土蜘蛛什么的……表情和动作还是很到位的,就是要对付的猛兽……”他说着看了一眼桔梗。

“不怎么像那种危险的家伙啊……”

隔着面具看不清统领的表情,但其他士兵明显露出愠怒,信正却在侍大将抽刀的瞬间站直身体,改换了正常的语气。

“主公大人想见你,”他说微微颔首。

“关于巫女大人的去留问题,他希望能与诸位面对面的商谈。”

大将居高临下看着正前方的男孩,信正个头只到他的腰部,面容身形没有丝毫胆怯和畏惧,白色的武士刀依旧绑在腰间。

这一次,头领的语气里终于多出几分真实的鄙薄。

“你就是那个家臣?”

“身为人类却甘愿投身妖怪,简直是武士的耻辱!”

信正眼底闪过一丝阴冷,但也并未发作,只是闭上眼简单地笑了笑。

“都是奉命行事的臣属而已。”

他说着扫了一眼被押送来的村民,眼底同样是嘲弄。

“好像也都没什么资格说别人。”

三位副将齐刷刷抽出刀,尖端直指信正。

“滚远些!巫女今天必须离开这里,前往城下町。至于半妖会被立即送走,我更不会屈尊去见什么吃蜘蛛的妖男,让他亲自滚去见……”

信正微微摇着头,叹了声气。

“你说错话了。”他说。

所有人旋即听到很低沉的,属于男性的声音,来自村庄中心的大屋,男人的声音一点都不像妖怪,甚至带有磁性般的悦耳。但村民明显极度害怕这股声音,战战兢兢缩成一团。

“我有谣言里说的那么难听吗?”

十几团淡紫色、大约手臂粗细的蛛丝从半空垂下来,黏糊糊地挂住大将和副将背部和肩部的铁甲。话语刚落,蛛丝猛地向上拉拽,将头领,连同三位副将整个扯上半空,三人的铠甲都由生铁打造,每一副都不下于成年人的重量,但蛛丝毫不费力地将三人拉扯起来,须臾间拖入大屋。

信正在士兵蜂拥而上的瞬间抽出刀刃,伴随着随着清脆迅疾的金属切割,尖端迅速划开铁甲和素枪,出手极为狠辣迅速。士兵只看到淡蓝色的光影在眼前晃动,反应过来的时候,男孩一动不动站在远处,手上的刀刃缓慢吸收血浆。士兵下腹的位置被破开尺长的豁口,血浆淋漓淌出来,和手中断成两截的素枪一道,噼里啪啦掉落一地。

信正随手从周围人的身上割下一块袖角,擦拭干净刀刃上残余的油脂。

“主公不想把事情闹得太难看,所以也请识相一些。”

他说着扔掉碎布,在一片死寂中收刀回鞘,之后重新转身,朝着桔梗恭恭敬敬地十五度鞠躬。

“大人尽管放心,他们不会有任何事。”

十五位出手的士兵被顷刻间打成半死,刀刃并没有损及内脏,只是很浅地割开了胸腹处的皮肉。但伤口周围明显被吸取了大量血液,微微呈现出干瘪灰白的样子。信正依旧是一副旁若无人的态度。

“主公说,有些事情可能更适合他去出面,况且您要费心的事情不为少数……所有人都不会有事。”他看着桔梗略带愠色的面容。

“主公也说过,他绝对不敢在您眼皮底下,做让您不开心的事情。”

巫女很是恼火,但十几人被利器割伤,虽不致命,但不及时处理,依旧会有感染的风险。因此她还是将注意力放在了伤员的身上,信正随即从神社搬出软垫和坐榻。之后好像划伤别人的完全不是他一般,开始和紫织一起用瓷具研磨止血药粉,用煮过的棉布条包扎伤口。信正并没有下死手,但个别创面划的很深,需要用烧过的钢针简单缝合。而士兵对桔梗也完全没了先前的轻慢,虽然巫女并没有摆什么架子,但所有人都自觉地转过头,就好像她是城堡里出来,看一眼就会被挖眼剁手的尊贵夫人。

事情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个时辰后,传令使带着紧急撤军令飞奔入村,胯下的马显然被驱赶了一路,立缰的瞬间瘫在地上开始不住地吐白沫。侍大将扶着门框从大屋里走出来,身形明显有些摇晃。但不愧是阵前厮杀过的人,抖了半天到也并没有太异常的动作。其他几个下属显然没那么高的定力,其中一个几乎着火般飞蹿出来,另外两个出屋的瞬间弯下腰,隔着面具开始剧烈地呕吐。

“撤!!”

侍大将接过令牌,只说了一句话,旋即翻身上马带着一大群人撤的干干净净。

桔梗看着军队浩浩荡荡走远,旋即独自一人走进正屋,推门的瞬间几只拳头大的蜘蛛从房梁上倒吊下来,在脸前张牙舞爪。整个房间都是蜘蛛,石磨大的黑色铁壳蛛、锅盖大的红色毛蜘蛛,攒聚在一起的节肢蹿动的长腿白纹蛛,地板更是被蹿爬的蜘蛛填塞的没有丝毫落脚的地方。奈落抱着膝窝在巨型蜘蛛柔软的腹部中央,八条长腿不住地头顶挠动。正前方两侧摆着方形坐垫和散落的茶碟,白色茶盏内泡着厚厚一层即将破壳的虫卵。

桔梗板着脸看着周围的一切,之后像是对满屋子毒虫视而不见,径直走进屋子正对着城主坐下,端起虫肢蹿爬的茶盏自顾自地抿了起来。奈落单手托着腮帮,不动声色地看着一切。桔梗将茶水喝掉一半,随即将瓷具略微用力地砸进漆盘里。四周的幻影顿时消退的一干二净,毒虫、蛛网、堆积的毒液和陈血迅速淡化湮灭,变回正屋原本干净简单的竹木陈设。桔梗手里是一盏刚刚点筛过的新鲜茶汤,绿色的膏花泛起清甜的香气。奈落依旧保持着原先蜷缩的姿势,只是蜘蛛变成了完全没有威胁的死物。地上除了茶盏,只剩下几只盛放在陶瓷盘里,长满红色小刺的毛栗蒸蟹。桔梗手边摆着一盆幻影杀制成的盆景,似乎是感应到巫女的怒火,原本向外延展的藤条全部老老实实蜷曲在花盆内部,像是一团木制的蚊香触手。

“吃个茶点而已,至于发这么大脾气吗?”

桔梗深吸了一口气。“大名怎么会突然撤走军队。”

城主很淡很淡地撇了撇嘴。

“没做什么,”他说。

“就是把他们的孩子,放进小黑屋里关了一会儿……”他看了桔梗一眼。

“加了点蜜蜂……还有蜈蚣……还有一点点蜘蛛……蝎子是真的只有一点点。”他说着撇了撇嘴。

“顺带把大名也关进去了……”

桔梗脸上明显浮出愠怒的神色,但也仅仅只是恼火,巫女终究没能说出什么反驳的言语。片刻后桔梗起身离开正屋。

“不打算和我说谢谢吗?”

奈落依旧蜷缩着身体,只是在桔梗离开的时候歪过头看他,苍白的指背托住下颚,脸上是某种毫不掩饰的得意。

“说出口有那么难吗?”

桔梗向后偏过头,却也并没有看他。

“你根本不会那么好心,”她说道。

“不过是为自己罢了。”

奈落神情瞬间阴冷下来,露出稍纵即逝、但又极为明显的不忿,但巫女也并未看到这一切。

“你不为自己,能做的又有什么?”

他冷冰冰地嘲讽了一句,之后再没多说什么。

巫女沉默良久后终究头也不回地离开,城主目睹她走远,原本托着下颚的右手一动不动地压在前额上。信正从神社赶过来,似乎是注意到他的神情,小家臣很规矩地立在玄关处,再没有走近一步。

奈落把放在额前的手甩下来。

“做你该做的事。”

信正点点头,旋即躬身退出。

临近的几处城邦在当天收到了蜜蜂送来的,文笔措辞极其工整优雅的信函,信中很大方地表示可以制造出比巫女更加坚固的防护,附加的单目详细列出不同质量的防护需要交纳的费用。当然还有一条最重要的。

“主公只收纯银,黄金不可以,铜钱也不可以。”

信正穿着一身绣银线的青绸羽织,在满屋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块的武士中间懒洋洋地打哈欠。

“大不了倒贴你一点珊瑚,你想法子去卖嘛,至于其他,自己去想办法。”

双葉将房间内外全部打扫干净,现在已经是深夜,往常这个时候她已经歇下了,但今天她并没有早早入睡,而是烧起一壶茶水后独自等待。紫织被安置在隔壁房间,听声音已经睡了下去。双葉一直等到午夜时分,障门终于被很轻地推开,桔梗端着陶制油灯走进房间,将四壁映照出橙黄色的亮光。

“这一切究竟怎么回事?”

巫女说着在桌几边侧坐下来,动作并不拘束刻板。双葉旋即将茶水放在她手边。

“这片海域原本是蝙蝠的领地,十年前村子并不在这里。”

她随后开始解释所有的事情:整片海滩原本就是是城邦间为了抵挡蝙蝠,协商后划出的隔离地带。村民大部分都是失去土地的贫农,和因为战乱逃难的流民。由于村落存在的目的是代替城下町吸引蝙蝠。因此诸侯对这里管控的极为严格,居民不得擅自迁入城中,也不允许持有能远程杀伤的弓箭。为了抑制人员外逃,这片地带的村民不必缴纳任何租税,这也是唯一的好处。

桔梗全程没有说话,直到她讲述完全部过往。

“没想过离开这里吗?”她问到。

双葉只是摇头。

“离开后又能去哪儿?又能怎么过。”

巫女很久都没有说话。

“你们母女又是因为什么才来到这里的?”桔梗略略思索,终究还是问了出来。

“你的言行气度并非山野村妇,为什么会流落至此……”她说道。

“你们也是被驱逐来的对吗?”

女人脸上浮现出黯然的神色,旋即恢复如常。

“并不奇怪。”她说。

趋利避害原本就是人之常情,城邦为了自保可以献祭同类,村民自然也会为生存献祭紫织。至于同舟共济,那往往是万般无奈下的背水一战之举。

“但我还有一件事不太明白,”桔梗说着将烧焦的灯芯剪去一截。

“就算是弃车保帅,饲养蝙蝠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这里的领主可以派出军队镇压同类,为什么不去击杀妖怪呢?”

然后她听到了双葉的叹息声,带着无可奈何的苍凉。

“那种事情发生过,算起来已经八年了。”

桔梗在一个时辰后离开紫织母女的房间,外面是墨汁般深沉的黑夜,海水波光粼粼,仿佛与无边夜色融为一体。巫女望着海面,眉宇间是无法化开的阴郁。信正盘腿坐在舟屋前的沙地上,单手结印修习心决,座下用树枝简单地画出晴明桔梗印的五芒星纹,白色的光线沿着纹路缓慢融入身体,在皮肤下细微闪烁。男孩明显遭受了异常残酷的暴打,露在衣服外面的脖颈和手肘剑痕交错,锁骨周围更是隆起青紫色的伤痕,看上去触目惊心。

“村里的那些人,想让你杀妖怪。”男孩停住收拾,略有些艰难地偏头看她。

“你没有真的答应他们,对吗?”

桔梗遥望着起伏的海面,黑色的眼睛低垂下来。

“没有人天生该被杀戮。”她说。

信正很久都没有说话。

“桔梗大人。”他说。

“或许您应该等待上几天,有些事情必须亲眼目睹。”他说着用长刀支撑着站起来,奈落似乎也打伤了他的腿部关节,信正走的一瘸一拐,显得异常吃力。

“他们并没有着急催你,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做什么?”

信正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慢悠悠地转过身,同样望着远处的海面。

“杀生的事。”

他说着,朝着海面的方向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海底深处有什么肥沃的东西,从天际尽头源源不断地涌过来。

整整两天,渔村都在忙碌地进行准备工作。条件较好的人家,女人聚集在屋前,用木梭上下穿织修补渔网,大锅内盛满新鲜的猪血,熬煮出稠汤后将网线丢入锅中,反复煮蒸和晾晒。用这种方式制作的血网不会糟烂,还能吸引鱼群。男人则用木桶盛装黑色桐油,混合麻刀和石灰后填渍船缝。更多时间村里都在编制稻草围网,先用稻草编织出粗细合适的绳索,之后挑选出最长的草茎,在绳索下方每隔一尺垂直捆绑并打结,在垂挂的尾端用小石子捆扎固定。

第三天的时候,桔梗在天未破晓的时分跟随渔民乘船出海,上百艘小船分两排一字排开,在近海放下二百丈的稻草长网,一头在海岸边人工拉拽固定,另一头全部放在船上,慢慢随着船体移动抛入水中,形成半圆形的水下围阵。近海水域在两天内倾洒了大量米糠,引来的鱼群被困在网阵中,随着网格收缩,鱼群也朝着近海方向不断游动。偶尔有蝙蝠在半空盘旋,但他们显然发现了镇守在船上的巫女,远远徘徊良久,终究没有再上前。

捕捞在正午时分达到白热化,这一天格外晴朗,湛蓝色的天空万里无云,海水由远及近,泛起宝石般晶莹剔透的深蓝。正午的阳光分外滚烫热烈,大片阳光倾洒在水面上,闪烁起粼粼的波光。巨网内的鱼群被成百上千地驱赶至岸边,四处游蹿奔逃,鱼尾和鱼鳍在水面下泛起密密麻麻的水花。船上的渔民抛撒更为结实的细网,将鱼群一批批地拉扯上来。鱼在网兜内不住地翻涌挣扎,鳞片在阳光照耀下泛起白花花的碎光。

这个季节是鰯鱼最为肥美的时候,捕捞上来的绝大多数也都是体型细长的鰯鱼,网格因此编制的极为细密,只能穿过手指。还有相当以部分是体积较大的青花鱼和纯黑色海鳗,偶尔能捕到个头很大的红色龙虾,和两只手才能握住的长满毛刺的毬栗蟹。

海边渔船与常见货船相比体型较小,用桅木板排成船体,船舱由隔板分为两层,上方可以站人,下方则制成连通活水的水仓放置捕捞的鱼虾。桔梗乘坐的船只明显是新造出来的,与渔船远远地隔开,安设有苇席编制的草棚,冲洗整洁的船板上摆放着手工编织的细草凉席。船上除了她还有紫织,女孩不时从船舱内取出茶水果子端给她,但桔梗只是摇头。

男人在海上捕捞的时候,女人守在沙滩上,将捞上来鰯鱼用小刀和竹片切除头部和内脏,个别麻利的直接徒手拽掉鱼头,用指尖扣出肠肚。剖开的鰯鱼简单清洗后被抹上粗盐和米糠,放入木桶中腌渍发酵。较大的青鲈则被钩针刺穿头部,剖出腮瓤内脏后清洗,浸泡在与海水同等浓度的盐水中,一夜风干后展成白色的鱼片悬挂晾晒,这样处理出的鱼肉质会更加紧致香甜。乌贼被对半剖开,取出墨囊后用线绳扎束,悬挂在晾绳上脱水。贝类从圆形竹筐内捞出,撬开后在扁箩上排列出菊花般的形状,同样放在烈日下晾干曝晒。

桔梗从始至终都只是旁观,耳边传来密密麻麻的切割声,黑红色的内脏堆积在沙滩上,腥味吸引来大批的海鸥和螃蟹。潮水不住地冲刷淘洗,将整片海域染出腥味浓郁的淡红色。

桔梗在女人捣碎毛鱼制作酱料的时候出言制止。

“把它们扔回去吧,”她说,“就当是放生。”

女人对此并不是很放在心上,海中的鱼年年都会生长,永远没有枯竭的时候。但所有人出于对巫女的尊重,还是将幼鱼重新倾倒回海里。他们已经收获良多,无需吝惜零星碎物。

舟屋因此获得了极其丰厚的供奉,村庄对桔梗感激不尽,海产都是最为珍贵的品种,比如红金眼鲷、黑褐色海参、手掌大的荣螺和简单盐渍后的新鲜鱼子酱,巴掌大的海胆撬开后肉质金红,排成五角星的形状,保存在冰块里的金枪鱼,纹理鲜红如岩层般细致,从牡蛎内取出的珍珠被垫上丝绒,放在红色扇贝内,晚上的时候在灯火下熠熠生辉。桔梗对此毫无兴趣,海鲜因此被奈落毫不客气地照单全收,在两天内吃成精光,他似乎对生食情有独钟,鲷鱼刺身在两个时辰内被吃成森白的骨架,就连头尾都熬成了味道很鲜的浓汤。

信正从渔获开始就一直躲在远离海岸的深山,他拒绝帮助桔梗,也不再接受神官的教习,而是一门心思跟随主公修行剑道,直到深夜才会返回舟屋。奈落并没有起真正的杀心,木刀全部避开了致命的头颈和脏器。但力道和攻击明显都下了死手,有两次男孩几乎彻底失去意识,被提着衣领拖回屋子。两侧肋骨隐隐出现开裂,前胸和后背的筋肉更是伤痕交错,融出触目惊心的青紫色。

桔梗对此异常愤怒,但也并未真正阻止,只是在替男孩裹缠绷带,血却两次渍透布面时,一把将提着木刀满面悠然的家伙后背着地扔出玄关。男孩似乎想阻拦,但开口的瞬间血浆便从嘴角涌了出来,于是城主在刚起身的瞬间又多挨了一记勾拳,第二次从屋里被扔出来。睡在舟屋底层的大死魂虫听到动静探出脑袋,在看清楚挨揍对象后,深红色巨兽脑袋朝里在屋舱内盘成乖巧的蚊香,就差没把脑袋埋进沙子里。

“没必要如此拼命。”

桔梗说着用双手在男孩后背凝聚出温和的治疗光团,血痕交错的后背一点点愈合皮肉,结出粉红色的疤痕。

“他不会真的让你参与战斗的。”

其实她想说的是下一句,也是最重要但又很残酷的一句。信正终究只是人类,虽然是因童却也并非天赋异禀。很多事并不是依靠努力就能获得的,差距永远存在,并且无法被轻易超越。

信正只是偏过头。

“桔梗大人。”他很安静地说着,或许是伤及了肺脏,声音听起来很低沉也很慢,仿佛每叙述一个字,都会扯动很痛的地方。

“人的改变的动力,源于两种事物。”他说。

“贪图得不到的,或者借鉴已失去的……”

“您贪图过吗?”

桔梗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信正也没有追问下去,这段时间的训练还是有成效的,男孩伤口的恢复速度明显要比普通人快很多,很快后背停止出血,信正用刀鞘支立身体,略带艰难地离开房间。海边依旧在处理生鱼,他似乎一刻都不想待下去,近乎挣扎般逃进深山。

第五天的时候,海边终于彻底恢复了往日的寂静,在所有人离开之后,信正独自站在被染成血红色的沙滩上,周围残留着大片被剔除的内脏和鱼鳞。更多是丢弃后依旧死掉的幼鱼,极少数的一部分还残留着活气,腮盖不住地开合。信正赤裸双足站在海边,用木铲将小鱼和内脏一点点扔回海里。天色慢慢地沉下来,夕阳没入天际,将海滩映照出温暖绚丽的橙红色。信正察觉到巫女临近,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用力铲起一层小鱼,远远地抛入海水。

“如果那些蝙蝠还在的话,他们不会捕捞这么多。”

男孩说着将木铲重重戳进沙子里,转身看着身后的桔梗。

“那些鱼,它们都是你害死的。没有其他人,是你。”

桔梗并没有争辩,信正呼出一口气,似乎是修习心决的缘故。身上的伤痕不再像先前那么醒目,手臂和小腿处的衣料被挽起来,皮肤泛起一层褪去陈血后的淡红色。

“那么蝙蝠又有什么错?”

他说着再次挥起木铲,将泛起臭味的腐烂内脏扬入海水。

“蝙蝠吃人,和人吃鱼又有什么区别……总要有东西被吃,现在人活着,那所有的代价,就活该让鱼去承担吗?”

“鱼又做错了什么?”

桔梗沉默很久,但终究也没有反驳什么。

“这不该是人类说的话。”她最后说道。耳边随即响起极其不屑,却又异常无奈的哂笑。

“人类……”信正重复了一句,之后他歪过头。

“只有妖怪和你才会发自内心觉得我是人类,人类可从来没那么想过!紫织同样如此,放在哪里都是异类,不是当怪物,就是当残废!!也只有你,一直觉得自己应该是什么……”他说着收起铲子,在离开时重新转过头。

“你一直都不肯对他好点,那没什么。”他说。

“我知道你恨他,我也知道你为什么恨他……可他终究存在了很多年,远比你存在的时间长!!你比任何人都明白,只是不想承认罢了!”

信正面容平静地看着桔梗的眼睛,同样漆黑的瞳仁内没有丝毫的愧疚。

“生命的存在从来都是因为杀戮,杀戮是生存的一部分,所有人都在尽可能去杀戮别人,又尽可能不让它发生在自己身上,仅此而已。”

“您这一生又杀过多少妖怪?”

然后他听到巫女的叹息。

“奈落都教了你什么?”她想了想,语气缓和下来。

“你从前经历过什么?”

信正双手握住木铲的把手,良久都没有说话。

“没什么,只是长大了而已。”

“就算真的杀光所有蝙蝠,也改变不了什么。”

信正在最后说道。

“没有妖怪,人与人也迟早会打起来,海里只有那么多的鱼,可人年年都会生。”

他随后注意到站在礁石上紫织,似乎是注意到气氛不对,女孩站的有些远。然后信正突然变得有些心虚,他再没有看桔梗,大步离开海岸。

紫织的注意力重新被海滩下的鱼吸引过去,鱼类内脏引来相当多海龟和鳗鱼,女孩拉开弓尝试瞄准海鲈。之后箭矢被一记螺壳打的偏离方向。

“你在干什么?”

紫织被吓了一跳,再回头水下的鱼听到动静溜的干干净净。她一脸委屈刚要解释,信正注意到她要射击的东西,声音突然变得极其愤怒。

“有意思是吗?你缺那点吃的吗?!!”

他撂下一句,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紫织不知所措站在礁石上,看着男孩越走越远。他从未对她发过脾气,今天是第一次,但又完全没有理由。然后女孩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信正从来都不吃鱼,也不碰它们。但和心软应该没什么关系,他能很麻利地剖开乌贼的头,徒手挖掉眼睛和肠肚,捣碎肝脏后做蘸酱吃烤熟的耳条。他也能在海鸥啄食的时候瞬间出刀,拧掉脑袋后利索的拔毛去皮。当然他也会开螃蟹和海胆,会剔龙虾的筋肉。用柳叶形小刀撬进牡蛎尾部,饮酒般啜吸鲜甜的汁水。至于口味什么的就更没关系了,紫织从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他每次会把碗里除鱼肉之外的所有东西吃的丁点不剩,海带、山芋、螃蟹、或者是让她都觉得难以下咽的糠菜团子。但他始终不肯碰鱼肉,无论是烤熟的香鱼,还是切片的新鲜鱼生,甚至是用白萝卜、昆布和鲣鱼干炖煮出来的,普通人家最寻常的热汤,他也一口都不会喝。

“小哥哥过去到底经历过什么呢?”

在第二天修行妖术的时候,紫织终于忍不住插了嘴,奈落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女孩被那双猩红色的眼睛激的全身微微打起冷战,又迅速低下头。但男人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用指背很轻地敲击桌几上的球形结界。

“每个人都有过去,但很多事都不该强求。”

“想知道就亲自去问他。但很多事,也许他不想被人知道。”

紫织认真地想了想,决定还是自己亲自去问清楚。

在鱼获结束后的第七天夜晚,紫织找到坐在礁石上的信正,他很少靠近海,但今天他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远处的海平面。

头顶是清澈透明,仿佛被海浪淘洗过的璀璨星空。中心是绚丽的繁密星带,将夜空辉映出水晶般梦幻的淡紫色。边缘的颜色要深邃些,像是华贵厚重的幽蓝色貂绒,缀满碎晶般繁密的星子。它们在寂静的夜空中安静闪耀,如同遥远世界里升起的千万只微小太阳。紫织抱着膝坐在他身边,淡紫色的眼睛倒映出千万星星的颜色。信正单手托腮,望着远方的海面,黑色的头发在海风里很轻地吹拂。白色的潮水冲刷着海滩,残留在砂质上的泡沫反射着星空的光亮,像是细小闪光的碎银片。

手边很随意地摊着一串纯黑色的数珠,无患子从断裂的线绳上拆下来,有几枚零星散落在石缝里。紫织在云游法师的手上见到过,超度亡魂时用的法器。但信正并没有祭奠什么人,也没有念诵任何经文,只是将数珠一颗一颗地拽下来扔进海里,溅起白色的水纹。

“我家以前在北边……那边的人经常会捞出背上长人脸的螃蟹,”他说着挥动手臂,将珠子用力扔进海里。

“他们说那是武士死后的怨气留在了海里……那样死在海里的人,永远都没办法被超度。”

信正随后仰起头。

“请看西方夜空,已被映如鲜红……”

他略微有些呆怔地看着早已夕阳西下的远方,腔调有些怪,像是在吟诵诗文,又像是在念声音很尖的和歌。

“据闻彼处,亦有安宁的京城。大浪之下,亦有九层皇都……”

“你在念什么?”紫织很轻地问道。

“姥姥哄小外孙编的儿歌……你觉得海底会有龙宫吗?”信正说着扭过头看她,很轻但也很平静地问了一句。

“龙宫?”紫织想了想。

“有吧……可是那里只有鲛人和龙才能住,不是吗……”

男孩只是笑笑,很久都没有说话。

“那你听说过红莲岛吗?”他突然又问了一句。

这次紫织很用力地点着头。

“知道,”她说。

“好多人都说起过,那是善良的巫女修建的净土,半妖都可以像普通人那样去生活,不会被当成残废,也不会被视为怪物的地方……像父亲的手般守护,又能像母亲的手般的养育的地方……”然后她猛地转过头。

“你又怎么会知道,你是人类诶。”

信正远远地遥望着海水。

“我哥哥,”他说道。

“他原本应该去那里……”

紫织从未听说过他家里的事,而信正也并没有讲述很多。只是断断续续地,说了一点过去的零碎片段,半妖的故事总是千篇一律。人类与妖怪的感情虽然真挚却不被任何一方容纳,人类男子被迫迎娶她人,又在昔日恋人重逢逃亡的途中被家族血腥干涉。

“他原本想带着她们离开这里,去能接纳所有人的地方,他还给我母亲留下了家产,和断绝夫妻关系的文书……可最后那女人被杀了,他带着孩子被抓回来……”

“那段时间刚好是我出生的日子。”

紫织低着头,很久都没说话。

“那和你没关系的。”她说。

“可我是那个结果。”他淡淡地说道。

“我一直都讨厌他,他从出生就没给所有人带来过好事,后来才知道他们什么都没做错,不该出生的人是我才对。”

紫织抬起头看他,信正并没有露出其他表情,只是垂下眼睑,像是在感受风的气息。

“不要那么说自己好不好,而且……他也是你的爸爸。”

但不是所有的爸爸都能陪在孩子的身边,也不是所有的爸爸都会爱孩子。紫织这么想着,然后突然变得张口结舌。

“我的父亲,他恨我。”

信正几乎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异常平静,并没有太多伤感或愤懑的情绪,似乎只是很平和地叙述着什么。

“我一直都很嫉妒我哥哥,只是那时候我不觉得,他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站在那儿,就能得到那些……我父亲看他的那种眼神,还有我姐姐……那种眼神,我从来没在他眼里看到过,无论怎么做都不行……他是真的只恨我一个人……”信正说着低下头。

“其实也不算恨吧,我知道他心里并不想那样,但有些东西掩盖不了,也装不出来……”

“所以有时候我真的能理解一点那种感觉,活着本身就是别人的不愉快……可为什么我一定要被生下来呢!!”

他突然很大声地说了一句,之后伸出右手,掌心托住前额,紫织坐在一旁,两只手抱住他另一只手臂。

“信正是好孩子,”她想了半天只说出一句,略显瘦小的双手用力握住男孩的左臂。“而且,你就是我遇到的最好的事情啊。”

“他们都说你坏,可我知道你根本就不是他们说的那样子……这个世界从来都没有信正的话,那该多没有意思。”

“我也没被别人喜欢过……但其他人说什么想什么,又算什么。只要还有一个人,他在心里记得你,他在乎你,那别人又有什么好在乎的。”她想了想,终究还是开了口。

“你哥哥,后来怎么样了……”

信正良久都没有说话,之后他坐直身体。

“你相信红莲岛真的存在吗?”他重新问到。

紫织认真想了想后摇摇头,片刻又用力点了点头。

“谁知道呢,不过还是信吧。也许真的有,只是永远都找不到……你呢?”

“不信。”信正很干脆的说道。

“世间永远都不会有真的净土,也许红莲岛根本就不存在,就算真的存在,也没有传说中那么美好。”

“其实有没有都没关系,只要大家都在身边就很好。”女孩说着,脸上微微透出一丝红色。

只要你在身边,就永远都是很好的。紫织真正想说的是这句,但这样的话作为女孩子,听起来总是怪怪的,但信正也许会明白。而且她真正想听的,是他说,我会一直陪在身边……这样的话。哪怕只有一句。

但信正迅速地皱起眉头。

“你怎么可以这么想?”他说着将手臂从女孩身上挣开。

“你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就算是女孩,眼光也要放长远些!”

“这个世间没有什么是永远存在的,你只是碰巧运气好,碰到了大人那样巫女,主公也需要你留下来。你想没想过,如果没有他们,现在你会是什么下场!!!如果有一天,他们都不在你身边,你又该怎么生活?!”

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疾言厉色,紫织低下头,两只肩膀下意识瑟缩起来。

“可你一直都会……”

男孩长出了一口气。

“我保护不了你,我也保护不了任何人。这个世上没有谁能真的保护谁。女孩天生都很可怜,但你和她们不一样。”他说着坐起身体。

“认清点现实好不好,紫织。”他说着扭过头。

“你和巫女大人怎么都一个德性!明明都做不了普通姑娘,还偏偏要像她们那样去想事情。你是半妖,是老妖怪的孙女,你以后要应对很多事情,那些人……还有一大堆的麻烦!!!没人能真的帮到你!!你妈妈做不到,我做不到,两位大人也都不行!!”

紫织被训斥的眼泪汪汪,信正看了她一眼,语气终究还是缓和下来。

“现在和你说这个确实也太早了……可事情从来不会因为年龄小就饶过谁。”

他说着仰起脸。

“主公和我说过一句话,他说人的心智很多时候在于经历的事情,与年龄并没有太大关系。人的长处和弱点也会随着环境和条件相互转换……”

“巫女姐姐说他不是好人……要我不能什么事都听他的。”紫织弱弱地说了一句,抱起膝盖看他。

“你就一点都不害怕吗?”

信正咂了半天的嘴,终究只是耸了耸肩。

“怕不怕最后都一个结果,无所谓的,比他坏的也多了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最后说道。

“他们都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不管好不好,跟着两位大人总是没错的,”他说着伸出手搭住女孩的肩膀,“你妈妈还在身边,就算为了她,也要去学会该学的东西……”

“要多听巫女大人的话,但也不能什么都学她。多看看主公怎么做事情,但巫女说的也没错,他要你做什么……”他犹豫了一下。

“最好提前问问你妈和别人的意见。”

他又一次沉默下来,似乎过了很久,都没有再说什么。

“我那个哥哥,如果能有他一半聪明……不要一半,十分之一都够了……也许都不会是那种下场。”

信正说着,猛地抽起了鼻子。

“他如果长到现在,肯定也那么高,要是也能长得像人一点,或许也会学很多东西。那时候也没人敢欺负他,我爸或许就让他继承家业了……他什么都愿意教他。”

“我就窝在书房里,好好去做败家子……”

晶亮的泪水从黑色眼睛里大团大团地滚落出来,没有任何征兆地,信正举起手臂,青色的衣袖捂住眼睛一个人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紫织握着他另一只手臂,他像是很久都没有哭过,泪水淌的满脸都是,将两只袖子沾染出斑驳的团块。

其实哭是很正常的事情,紫织想这么对他说,难过的时候能在伙伴身边靠一靠,也是很好的事情。但信正很快注意到了自己的满面泪水的模样,于是面容顿时胀起窘迫尴尬的红色。还没等紫织反应过来,一把挣开她,径直从礁石上跳下来,像是被人看到什么很丢脸的事情一溜烟跑回舟屋。整整两天的时间,他都没有出来见自己。

奈落清晨起身,推开障门的时候,发现男孩就睡在房间外的走道上,后背紧贴着障格。地板上没有铺床垫,只有一层硬邦邦的木板,但信正双手抱着长刀,睡的异常踏实。

奈落眼底露出一丝诧异,片刻后垂下眼睑,露出很轻但又很不屑的嘲讽。

无聊至极的弱小人类。

他在心底讽刺了一句,然后把门扉很轻地再次合上。

第三天的时候信正主动找到了紫织,不知为什么左脸被掐肿老大一块,他用手捂着脸,之后把臂弯里夹着的油纸包裹递给她

“这是送你的,我专门去城下町买的。”

“你为什么要送东西给我?”

“拿去用就对了,问那么多干什么?”

信正说着头也不回离开舟屋,紫织看着他走远,之后一个人拆开包裹,里面是一卷浅绿色的碎花棉布,印着淡紫色的藤萝花样。布卷中心裹着一双浅黄色的细草凉鞋,鞋帮用彩色线绳编出菱形格子。竹筒里是一条纯银质地的手链,交错镶嵌深紫色的水晶珠坠。

生平第一次,紫织的脸颊“唰”地红了起来,很久之后都再没有退散过。

后山

那天正午,信正第十五次被主公用触手打翻在地上后。

“我已经按您说的那样,把东西都给她了。”他说着抹了一把脸。

“您可以如约教我新东西了吗?”

奈落单手托着烟管。

“她有说什么?高兴吗?”

信正咬了咬嘴。

“我只是把东西给她了而已,别的我没看……再说她高不高兴,跟我有什么关系。”

城主眉头顿时皱巴巴拧成一团,信正却满不在乎地仰起头。

“再说我也不想在乎那些,好男儿志在四方,岂能贪恋金屋翠翘。”

奈落半截烟管叼在嘴里,那表情就好像随时会用烟锅梆他的脑袋。但最后他只是叹了声气。

“随便你吧。”他说着从衣袋内掏出两枚细小的环装骨器,随手抛过来。

“那兄弟俩也就这点东西还能用。”

信正单手接过骨片,两枚骨器一紫一白,大小都没有超过一寸。一枚是六边形的扳指环,通体森白,散发出似曾相识的寒气。一枚是投掷用的六角星镖,用极其坚硬的妖怪骨骼打制,呈现出生铁般的黑紫色。

“是用影郎丸和兽郎丸两位公子做的吗?”信正说着将扳指戴在左手上,那兄弟俩原本以为会有大用,没想在犬夜叉手里没撑过一个晚上。但对他来说,能得到些许妖力已经是相当不错的结果。男孩随后举起手里的飞镖。奈落将烟管重新放进嘴里,很轻地吸啜了一口。

“这东西很难操作,先扔出去试试。”

信正观察了半天,最后对准头顶横生的树干,手法生硬地将飞镖甩了出去。飞镖被他甩偏了两尺,几乎是尖刺钉入木质的瞬间,男孩双脚离地被扯上半空,视线内突兀地显现出放大的树干和钉在上面的飞镖。但也只是一瞬间,男孩就从半空掉了下来。噼里啪啦摔进树叶堆里。

“我说过很难操作的……你最好从现在就开始练,”奈落半眯着眼睛,一脸淡定地说着。之后他扫了一眼被钉在高处的飞镖。

“自己去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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