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前
雨势并没有减缓的迹象，反而随着时间愈发猛烈起来。桔梗单手结印撑开防护，巨型死魂虫的头顶亮起一圈淡蓝色的光罩，将冰雹和水珠隔离在外。死魂虫紧贴在头领的翅膜下方躲避雨水，信正重重地咳嗽了几声，男孩刚刚脱离高烧，一但寒气侵体，极易转成致命的肺伤。巫女旋即指挥坐骑降落在地面，在附近神社内暂时歇脚，等待风暴平息。
“还有多远？”生火的时候桔梗问了一句。
“原本今晚就能到的，”信正披了一件厚实的外衫，看着屋外倾盆而下的暴雨，大片的水串从屋檐下溅出银白色的弧形。这种天气别说赶路，收集死魂都极其困难。也只能暂时等在这里，直到雨势平息。
信正原本想过把紫织直接带来，但飞羽原本就是从风使那里分出来的残片，只能载动他一人。他也只能留下结界和蜂巢，暂时保护她们安全，只是他离开神社已经两天，也不知她们母女二人会不会遭遇更危险的妖怪。
“她们不会有事的。”桔梗说道。
“百鬼蝙蝠的守护结界，在妖怪里也是很出众的力量。她已经激活了妖力，那些妖怪是袭击不到她的。”
信正这才略微露出一副放松的神情，旋即又皱起眉头。
“但还是尽早带她离开的好。不是所有的法师和神官，都和您一样……更何况她现在是有妖力的那种，那就……”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后颈和肩部浮现出大片白色的纹路，将体内的毒血从表皮伤口排挤出去。
如果她真的是半妖，又恢复了妖力，或许可以凭此回到妖怪族群，这对她而言可能是最好的结局。但桔梗并没有说出来，只是烧热的水装在水袋内递给他。
“你为什么会突然间管起这个小姑娘？她家里没有其他人了吗？”巫女问道，信正接过热水压在胸口
“纯粹是意外而已，不过有没有人都已经不重要。”
“她的爷爷当着全族人的面，把她俩扔给了我。至于我托付给谁，那都是自己的事情……您带走她那是天经地义……”
“不会太久，”他将水喝空一半，急忙说道。“只要半个月就好，这段时间我会想办法接济她的……”
桔梗却只是看着外面的雨水，长时间跋涉对精神的损耗还是有些大。死魂虫冒雨寻找过，但只有寥寥几只能带回补给，白色光团迅速投入躯壳。
“你不喜欢法师，也不喜欢神道修行。”巫女在静默中说道。
“那为什么会专程来找我？”她问道。
“他不愿意帮你吗？”
信正闷了好一会儿。
“我是背着他来的，他不知道这件事。而且……”他说，
“主公也不喜欢无用之人，紫织的性子也不适合待在那里。”
“我原本不想把您搅进来的。”
桔梗没有答话，男孩从头至尾也并没有展现出任何异样和慌乱，只是忧心忡忡地看着天气。
她原本怀疑整件事是奈落设下的陷阱，但男孩的态度显然不像。他说的应该都是实话，确实有一个无家可归的半妖女孩在等他。
“你和那个孩子，以前认识吗？”
信正摇头，“不认识，可我答应过她要保护她安全，那就该说到做到。”
“人不能轻易承诺。”他很轻地说道。
“但承诺要做到的事，无论完成与否都应当尽心竭力，否则和背信弃义没区别。”
桔梗略微沉默。
“我可以答应你，但我有条件。”她在静默中开口。
“我会照顾好她，但你之后必须留在我身边，跟着我修行。”她看着信正。
“奈落那边我会亲自出面，把你要过来。”
这次信正转过头。
“这我不能答应你。”他说道。
“我是主公的家臣，生死去留都只能由他来决定。”
“他不会同意的事情，我说什么都没用，况且，就算我真的能来……”
他看着巫女的眼睛。
“我也什么都不会说的。”
桔梗只是微微一笑。
•
紫织趴在窗户上，看着外面的星空，整整一天她都保持着同样的动作，天空在视线里由浅蓝变成漆黑，缀满繁密的星星。但始终是空空荡荡，她看不到一只鸟，也看不到乘坐羽毛的男孩从天而降。
遭受妖虫袭击的当天，信正离开村子寻求帮助。母女俩无处可去只能躲在结界内等他，有妖怪追寻到她身上的半妖气息，但都被满地虫尸吓跑，个别不死心的也在撞上来的瞬间被有毒的结界溶解死掉。或许是因为妖力觉醒，原本对她不闻不问百鬼蝙蝠也出现在了神社，他们原本是想直接抢走她，紫织想都没想直接拒绝。
“我不认识你！我也不和任何人回去。”
淡紫色的光罩将两人牢牢地护住，蝙蝠显然见识过结界的杀伤力，骂了半天也没敢冲上来。紫织原本以为这个状况会一直持续到信正回来，但就在那天，一向任由她自生自灭的大狱丸突然改口，承认她是自己的孙女。并以虐待继承人的名义抓走了村里三四家的孩子做人质，逼迫村庄交还紫织。那些放火烧掉屋子把她们赶走的村民，又成群结队地赶过来，叩首跪拜要她们回到村子。
“我不回去，”紫织说道。
“我要留在这里，等小哥哥回来。”
村民不可能打破结界，但也没有任何人离开。只是将两人团团围住，一动不动叩首哀求。紫织在结界里等了一天一夜，期间滴水未进，到了深夜时分，母亲看着外面举着火把的众人，又看了看女儿嘴角干裂的血皮，终究还是低下头。
“回去吧。”她说道。
她们就这样被半挟持半逼迫地请回村庄，她从半妖杂种一跃成为了姬子小姐，住在村长的正屋。大狱丸除了孙女，还索要了村子两个月的产出。紫织和满屋米团和鱼干一道被关在屋舍内，等待第二天早上被献给大狱丸，而母亲从不知羞耻的女人变成少主的遗孤，被村民以夫人的名义留在村里。
“你就放心的去那里吧。”他们对紫织近乎讨好地笑着说道。
“只要你听话，劝你的爷爷不再攻击村子，我们会照顾好她的。”
整整一晚上，村长和几位家老都在为缴纳的供奉争吵不休，而紫织趴在窗口等待着信正。她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衣服，只有指尖残留着编制草绳磨出的水泡。她的母亲陪在她身边，她们谁都不愿意，却也谁都没有做主和选择的权力。
“他答应过我的。”紫织转过头看着母亲。
“他答应过会回来的！”
母亲倚靠着墙壁，末了将紫织抱在怀里。
“他和你一样，都只是孩子。”她说道。
“你不能太为难他，也不能太依赖他。”
然后紫织听到了自己哭泣的声音，而母亲并没有安慰她，只是扶起她的头，正视她的眼睛。
“人的一生，不能将全部希望都留给他人。你是他的女儿，要学会坚强……去那里对你是一件好事。”
“你现在是妖怪了，紫织。”她说着露出一丝悲怆又酸楚的笑容，“要学会隐忍，不要闹脾气，听你爷爷的话……还有，一个人的时候，很多事情都要独自面对，要多学，还要多想。”
可是……
然后，就在那个瞬间，紫织突然明白了一切。她不可能改变什么，信正也不可能。她依旧在等他，可她知道就算男孩真的回来，一个普通的人类，也无法再为她做什么。
“好的妈妈，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她就那样冷静下来，温柔地对母亲说道。
母亲就这样哭了起来，在紫织成为贡品的那个晚上，她抱着自己哭得全身颤抖。她哭过很多次，然而无论是自己遭遇谩骂好殴打，还是发现紫织身上的伤痕，又或者是房舍被烧毁的那刻，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绝望又难过。
然后紫织终于明白，这可能是她们母女最后的相处。
她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紫织眼睛都哭肿了，视线也随之变得模糊，或许是幻觉，朦胧自中她隐约在窗外看到一只黑色的蝙蝠，但不同于她早上见过的那些眼睛血红的吸血妖怪。蝙蝠长着一双和她一样的紫色眼睛，但就在她想要看清的时候。黑色的影子倏然消失，后再无踪迹。
•
奈落站在断崖边缘，遥望着远处泛起水光的海面，村子坐落在距离他二十里外的山地上，主屋的灯火明亮，像是隐藏在雾气中的灯火。夜晚的风从身后吹过，紫色的羽织和卷发在风里响亮地撕扯着。神无站在身侧，面无表情看着崖底爬蹿的光点。
两人面前是一条绵延至天边的狭长沟壑，像是天地初造时隆升的断层，下方深不见底，漆黑的像是流淌墨汁的长河。黑暗中不时能看到绿色的光点缓慢移动，两只大的亮点下方排列四只小的光斑。绝大多数是绿色，但也有几只是散发暴虐气息的猩红色，所过之处光点纷纷闪避，像是深海中躲避巨鲸的鱼群。
奈落嘴角勾起一丝轻蔑，目光重新转移至海平面的方向。右手是质地精良的檀木烟管，他在口中抿了一会儿，白色的烟气氤氲而上。
身后是匍匐在地上的妖怪，大多都是虫形杂妖，还有几只是有年份的山童。妖怪的神情很恭敬，但都离悬崖尽可能的远，似乎下面有什么恐怖至极的东西。奈落略微偏过头，看着身侧的女孩。
“道士来了吗？”
“到了，已经在验货。”
奈落没有说什么，只是将吸口含进嘴里。
“他们现在在哪儿，”他轻声说道。
“还有半天的路。”神无说着转换镜面，浮现出被暴雨冲击的神社，巫女在运功调息，男孩换了侍童的衣服，看起来像是刚刚入睡。
奈落转手将烟灰弹落出去。
“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作为报酬，”
男人说着向后看了一眼，缓慢地抬起整只右手。肘部随着血肉涌动的黏腻响声，隆起大团淡白色的肉块。
“雨下的再大些也无妨，用尽全力拖住她们。”
他说着将肉块扔下悬崖，下方顿时传来剧烈的、仿佛千百肢节蹿行撕咬的细密杂音。身后的妖怪顿时集体抖如糠筛，但没有一只敢擅自离开。只有神无依旧保持着一贯的麻木。
“是食物吗？”她说道。
奈落只是很温和地一笑，下方的蹿爬声愈发响亮，像是成百上千的节肢闻血而来。
“筹码的成分多一些。”
“退下。”奈落向后轻声说道，妖怪顿时争先恐后潮水般撤离断崖。只有神无一动不动看着狭长漆黑的深渊。
“没你的事了，回城里待着。”
神无旋即转身，不声不响地离开，身后旋即响起触手穿透血肉的搅动，混合吱吱嘎嘎的，仿佛巨型昆虫被撕裂时的刺耳尖叫。
•
少司命盘腿坐在山石上，半挑着眉毛看着箱里的东西。按照约定她带来了第一批盛装在毛竹筒的血蜜。还有一小桶是质地珍贵的蜂王浆。蝙蝠对此来者不拒，但交给她的东西就显得极其磕碜。半人高的木箱里七拼八凑堆了些从海滩临时捡来的零碎珊瑚，表面的泥沙都没淘洗干净，个别甚至堆着厚厚的海草。
少司命长出了一口气。
“就算我提前来了一天，我也是等得起的……这算什么？就算是妖怪也有点脑子行不行，样品也没这么个卖相！！第一批货就这么烂，你糊弄谁呢？”
蝙蝠一脸漫不经心，只有看到道士身边那个精钢笼子时，脸色才有一丝异样，铁笼里是一团插满管子的紫色肉块，顶层是一团暗紫色的，仿佛烧伤的蜘蛛纹，正缓慢地蠕动着。
“海里不是那么容易下的，捞到这些已经很不容易了，爱要不要。”
“区区一个半妖，愿意给他货，已经是看的起他了。”
少司命冷笑了一声。
“反正这事不归我管，东西我收……具体的事那半妖自己会来问清楚，不过别怨我没提醒过你。”
“上一个这么说他的，已经给活剐了，你自己好自为之。”
她说着将木箱和铁笼同时收回空间阵，大步离开海滩。
•
紫织第二天换上纯白棉布缝制的色无地，被村民抬着送往巢穴与村庄交界的海滩。村子动用的是人身御供的祭礼，所有人穿着白色祭服，只有村长穿戴茶褐色的狩衣走在最前方，手里摇着铜制铃铛。母亲跟随在侧，手中握着从御神木上折下的树枝。紫织跪坐在雪白的供台上，身后是大串扎束红绳的米团和鱼干。铃铛响起的时候，她毫无征兆地想起那些童男童女献祭投海的传说，虽然知道大狱丸并不会杀她，而紫织还是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一行人簇拥在海边等候妖怪，而紫织的恐惧感在目睹大狱丸的真容后达到了顶峰。她的爷爷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可怕，青面獠牙，翅膀张开的瞬间遮蔽半个天空。最恐怖的是眼睛，像是吸饱人血般、散发出鲜艳的血红色。
但更可怕的是他们的态度，村子仅仅是恐惧和冷漠，而妖怪的眼神满满都是轻蔑和厌憎。大狱丸承认了她的孙女身份，但紫织从他眼里看不到丝毫关爱，仿佛自己是个从垃圾堆里刨出来的名贵物件。
蝙蝠脚底堆着几个被捆住手脚的孩子，被妖怪关押了一天一夜，无论男孩女孩都吓成半死，瘫在原地一动不动。大人也是第一次活着见到百鬼蝙蝠的真容，所有人匍匐在地大气都不敢，只有紫织母亲保持站立的姿势。
“村里已经按照条件送来了东西，你应当把孩子还给他们。”
大狱丸随手一挥，将孩子成串提起来扔至村民脚边。几个孩子全然没了先前的嚣张，哆哆嗦嗦在大人怀里抖成一团。母亲继续深吸了口气。
“我们先说好，既然我已经将女儿带了过来，你也该信守承诺，不准在袭击村子！”
大狱丸用血红的眼睛盯着她，露出一丝不屑至极的笑容。
“好，我答应你。”他近乎敷衍地说道，目光重新回到女孩身上。
“我……我还是不要了……我不要去那里！。”紫织瑟缩在原地，像是突然壮起胆子说了起来。
“爷爷看着好可怕！！！”
一群人立刻唰唰地蹲下来，仿佛紫织说了多么大逆不道的话一般。
“你就去吧，紫织。别惹你爷爷不痛快。”他们毫不犹豫地说道，
“一切都是为了村子。”
可是……
紫织下意识看向母亲，女人眼里流露出强烈的不甘和无奈，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偏过头。其他人低俯身躯，眼底是甩脱包裹后的轻快。
“听你爷爷的话。”
紫织再一次望向天边，依旧空空如也。她突然想起，三天前自己就是在这里和他相遇，然后一切都变了。淡紫色的眼睛慢慢黯淡，变成难以言喻的失落。
她终究还是一个人。
—
大狱丸看着女孩走下台架，一步步朝他走过来。他眯起眼睛，尝试着将脸上的鄙薄掩盖掉。
没出息的东西，他想。
血统终究是被月夜丸那个不争气的东西糟蹋成如今这个样子，虽然有了妖力，却还是个没有翅膀的废物。好在他身边不缺年轻后辈。这丫头现在终归还小，等她稍微长大一点，还是能生下有妖怪血统的新孙辈，尽早抹掉肮脏的人类血脉。等做完了这些，这个半妖后代也就没什么用，扔回人类村庄自生自灭就是。
大狱丸想了想觉得心情极好，直到思绪被东南方陡然升起的妖气彻底打断。远处沙滩徐徐升起近乎液态的紫色瘴雾，遮蔽半个天空，像是海面上隆升的，裹挟飓风的黑色阴云。
•
紫织脸上闪烁起惊喜的神采，但很快表情就变成了惊愕。瘴雾凝聚出阴冷的妖力，裹挟着带有血腥味的气流。一只拳头大小的死蜘蛛从天而降，掉落在她脚边。第二只紧随其后，八条腿紧紧蜷缩成球状，像一只形状不规则的椰子。第三只、第四只，越来越多的蜘蛛从瘴雾中掉落，形成漫天蜘蛛雨。
大狱丸皱起眉头，在蝙蝠周围亮起淡青色的屏障，将蜘蛛拦在外面。但人类那边就没这么走运了，村民最开始是迷惑，当认清落在身上的东西后，尖叫声此起彼伏的响起来。蜘蛛的残骸不断地从空中掉落，体型越来越大，嚎叫声响彻整片海滩。
绝大多数是紫织前天在神社见到的土蜘蛛，至少有两三百只，每一个都像是车轮那么大，从天而降堆出黑褐色小山。所有蜘蛛的背部都毫无例外地裂开狭长的口子，里面被从内到外啃食精光，滚落的瞬间发出尖利的“吱嘎”声。还有十几只通体都是妖化后的血红色，体型接近成年男子，背部三三两两浮现出白色花斑，每块斑点都是扭曲的人脸。伴随着尖利的“吱吱”声，最大的一只仰面朝天，从半空砸落在蛛堆上，八只腿徒劳地挣扎。
那是紫织这辈子都想象不出来的巨型蜘蛛，躯干比容纳三人的牛车还要大一圈，背部密密麻麻布满了白色斑点。蜘蛛八条腿拼命地挣扎，螯牙不住地开合，像是内部有什么东西在蚕食肌体。两边的人和妖怪都被从天而降的恐怖场景惊的说不出话，一时间只有节肢扭动的刺耳响声。不到半柱香的时间，蜘蛛停止挣扎，八条腿同样蜷缩成球状。
伴随着清脆的开裂声，蜘蛛的腹部和头部撕开一条狭长的缝隙，被吃空的腹腔内露出棉絮状的白色蛛茧。白皙修长的指关节从内部探出来，缓慢撕开网层，像是掀开竹帘般优雅从容。
那是位二十岁左右的英俊男子，穿着略显厚重的云绸羽织，深紫色的长召用暗金和孔雀线绣出卷叶状的花纹。他当着所有人的面，从蜘蛛腔壳内钻出来，全身却没有沾染丝毫血迹。漆黑的卷发海藻般从背后倾泻而下，像是刚刚沐浴过一般，散发出略带甜腻的熏香味。他仰起头，呼吸海边的空气。嘴角却是一抹鲜艳的紫红色，像是畅饮过醴酿般，带着某种微醺的迷醉。
“人都在，那真是太好了。”
男人说着从蜘蛛内彻底钻出来，换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斜躺在土蜘蛛柔软的腹部，纯黑色的木屐很随意地踏住獠牙。他左手握着一串制作简单的白珊瑚，右手是一柄细长的烟管，纯黑色檀木质地，顶端是包金的黄铜火皿。吸口用整块琥珀雕琢，散发出细腻温润的蜜红色。男子叼住口元，很轻地嘬出烟气。
“我是奈落。”他很温和地说道，像是躺在软榻上休养的文弱公子，猩红色的眼睛居高临下看着所有人。
“两天前，我的家臣被派去见你，然后在神社失踪了……”他语气平静地看着大狱丸。
“无论是人类还是妖怪……”
“是不是该给我一个……能信服的说法。”
•
村里的人几辈子都没见过这种场景，簇拥在一起吓的抖如糠筛。蝙蝠脸色要好很多，直到蜘蛛腔壳内流出紫色的剧毒汁水，大狱丸的表情才突然变得难看至极。
“不关我们的事！”
最先开口的是大狱丸边上的下属。
“那小子离开巢穴的时候好好的，你都说了他是在神社丢的，那就是人类那边的问题！”
猩红色眼睛旋即转向人类那边，引起一阵喧哗。
“确实也不关我们的事……”村长趴倒在地上，这个从天而降的妖怪摆明了一副兴师问罪的态度，他不想惹毛他，但也不想得罪蝙蝠。
“神社两天前的确被袭击过，我们也都去看过，除了死蜘蛛什么都没有……那个孩子说不定……已经死在蜘蛛手里了！！”
奈落一动不动听他解释，似乎是嫌蜘蛛的肚子不够松软，整个人向后靠了一点。
“我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他轻描淡写的说道。
“所以我把方圆几百里的蜘蛛……都检查了一遍，现在看来……”
他慢悠悠地抿了一口烟，眉头微微挑起来。
“我是错怪它们了。”
村长又是一阵哆嗦。
“不过没关系。”
奈落说着转过头，看着另一侧突然变得万分紧张的百鬼蝙蝠。
“喜欢吃人的……可不是一家。”
四周一片死寂，偶尔有蜘蛛的躯壳被风吹起来，蓬草般四处翻滚，所过之处众人纷纷尖叫躲避。大狱丸脸色铁青看着面前的男人，瘴雾并没有褪去，而是奈落身后的聚集成近乎液态的幕墙。东南方隐藏大片低沉的蜂鸣，奈落坐正身体，猩红色的眼睛直勾勾看着蝠妖。
“他在哪儿？”
•
海域上空顿时响起低频、却又杀伤极大的刺耳声波，像是金属摩擦的尖利颤音，内脏和血液都随之震动沸腾。大团声波以大狱丸为中心向四周飞溅，在海面上炸起线状的白色浪花，沙滩则被透明的刀犁整条铲起来，贝壳裹挟在沙子，在音波里绞成米粒大的碎屑。
村民都是普通的人类，根本承受不了如此强劲的妖力，都蜷缩在地上堵住耳朵。紫织抱着母亲，体内再次弹出淡紫色的厚重结界，将声波牢牢挡在外面。刺音旋即变得沉闷了许多，但结界的外壁依旧不停地传来密集的削刮声，像是被无形的刀刃切割。
海滩上亮起三重半圆形的光罩，奈落一动不动斜躺在蜘蛛上，深紫色的光罩将他和蜘蛛整个包裹住。结界外的死蜘蛛顷刻间被音波绞成粉碎，黑紫色瘴毒从破碎的蛛壳内流出来，在沙滩周围涌动出大片瘴雾。大部分顺着沙滩流淌，涌入海水的瞬间泛起大片紫色的浮沫。
大狱丸的神情愈发难看，然而就在冲突即将白热化的时候，奈落突然放松压制，海水中的毒素迅速收缩退散，重新归入半空涌动的瘴雾团。蝙蝠也没有进一步逼近的打算，于是局面再次恢复了僵持的状态。
“既然您说过没有，那就是真没有。”
奈落依旧是一副淡淡地神情，之后转过目光，看着笼罩在村民头上的淡紫色光罩。
“结界原本是我给他防身用的，”
“既然是他的东西，为什么会在你身上？”
奈落看着被围在中心的紫织，平静地问道。
•
原本簇拥着紫织的村民顿时又潮水般四散开去，只有紫织和母亲孤零零跪坐在供台上。男人猩红色的双眼直勾勾看过来，在女孩后背蹿起一股凉飕飕的寒意。女孩哆哆嗦嗦站起来。
“是他给我的……他救了我和妈妈。”她很轻地说道。
奈落伸出指节制止住慌忙想解释的村长。
“给我闭嘴，”他说道。
“我要听真话。”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牢牢集中在她身上，紫织有些结巴，但还是本本分分讲述了两天内发生的所有事情，她们如何因为屋舍被毁搬到神社，又因此引来土蜘蛛袭击，信正杀死蜘蛛后离开村庄，就此失去踪迹。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可他答应过回来的。”
奈落全程都没有说话，也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苍白嘴角不时抿住烟管吸口。他似乎对男孩的死活漠不关心，直到最后才略略抬起头。
“所以……”他说道，
“信正失去行踪，与村子和你的爷爷都没有关系，都是因为你了。”
紫织顿时打起冷战，但无论她还是母亲都没有否认，只是低下头看着地面。村民神情间明显变得轻松许多，而奈落只是很轻地挑了挑眉毛，目光旋即回到所有人身上。
“我不会和孩子计较，可是……” 他说着看向大狱丸。
“她毕竟是百鬼蝙蝠的后人，又在村庄里长大……也就是说……”
“你们两方依旧都有责任，不是吗？”
•
村里的人和妖怪面面相觑，旋即炸开锅般吵了起来。
“不关我们的事！！！这对母女本来就是妖怪的孙女，村里只是收留她们而已……现在首领已经认了她，她根本就不算村里的人！！！再说出事那天她们已经被赶出村子，要算账也不能算在我们头上！！”
“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一个没翅膀的肉耗子而已，百鬼蝙蝠十多年都没沾过她，她在你们人类的村子里住了十年！！！又是你们烧了房子才惹出的祸事，凭什么要怪到我们头上！！”
“住过又怎样！！她亲爹是妖怪，原本就不该住在村子里，分明是你们不收留她，才会出这种事！！”
奈落从头到尾都是一副看戏的神情，直到两方吵的声嘶力竭，他才勾起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嘲讽。大狱丸瞪眼看他，终于忍无可忍
“够了！！”
吵得不可开交的两拨人顿时集体噤声。蝙蝠首领略微弯下腰，居高临下看着面前的男人。
“你想怎样。”
奈落只是举起烟管，将灰烬轻磕在蜘蛛腿上。
“没什么，只是你们弄丢我一个孩子，就得赔我一个孩子，”
他说着用烟管指了指瘫坐在供台上的紫织。
“既然你们都不打算要她了……祸又是她闯出来的，”
“就让她自己赔好了。”
—
“你想的美！！”大狱丸低声咆哮起来。
“那小子只是失踪了，又不是尸体摆在这儿。就算是真的死了……”
“也是他不自量力非要管闲事，紫织是百鬼蝙蝠一族的继承人，怎么能和区区人类家臣相提并论！你随便找个理由就想从这挖走她吗？”
奈落只是把玩着那串珊瑚珠，质量并不算上乘，充其量只是中品。
“我要一个小姑娘又有什么用，但有些人有些事，我是真的信不过。”
他说着将珠串握在手里，瘴气迅速侵入，将珊瑚腐蚀成黑色的碎渣。
“我会暂时留在这里，如果信正能平安归来，我自然会把她送回去。”
村民对此满口答应，他们原本就是要将紫织供出去保全村子，至于上供给谁那并不是他们关心的问题。大狱丸是真的不甘心，他无所谓紫织，但月夜丸死后他手上没有什么继承人，如今又到了年老体迈妖力衰退的时节。一个妖力充沛，又年幼软弱好拿捏的傀儡是他梦寐以求想要的，他决不允许到嘴的肥鱼白白游回海里。
这次奈落是铁了心要夺走紫织，但他也并没有将她带走的打算，而是以此为借口留在海边。大狱丸也看出了端倪，那个毛都没长齐的人类家臣只是个借口，真正惹怒他的，恐怕是那箱临时拼凑的劣质珊瑚。如今奈落公然扣押继承人作为要挟，但他的目的是打通商路，那么一切都好说。
不管怎么说，今天出发的太过仓促，战力都留在巢穴。真打起来恐怕会折损不少人手，为一个半妖并不划算。况且这家伙全身都是剧毒，一但污染周围的海域，莫说吃不到人，就连平日采食的鱼群也都会死绝。这是大狱丸绝对不想看到的。
因此百鬼蝙蝠只是带走了村里上供的其他物品，两拨人就此撤的干干净净。海边顿时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堆成小山的死蜘蛛壳，和被丢在供台上的母女俩。
男人从蜘蛛身上缓慢走下来，在距离紫织两尺远的地方站定。
“真是个半妖啊……”他用食中二指捏着烟管中段，很轻地说了一句。
母亲拦在女儿面前，朝着男人重重跪下来。
“我可以发誓，信正离开的时候的确受过伤，但他当时确实活的好好的……如果他真的出事，我愿意为他抵命！但求你放过我的女儿！！”
奈落只是随意的打量着海滩，末了从跪地的女人身边走过，一副把她晾在一边的架势。
“地势还可以，就是水温次了点。”
他自顾自地说道，之后在山崖边站定，身边不知什么时候悬空停几只和蜂巢内一模一样土黄色蜜蜂，只是个头明显大了两圈，看起来也更加凶猛。
“告诉它们，位置一定要避风，要有足够的阴凉，温泉从地底凿出来，分成两个水池，木料的味道也不能太重。”
“地基它们自己想办法，采光一定要够……去城里把图纸要过来，记得别用生漆，我讨厌那个味道。”
然后他像是终于注意到边上的姑娘，女孩站在原地，淡紫色的眼睛直勾勾看着他。
“自己随便吃点什么，”他说着用烟管指了指成堆的蜘蛛。
“把后背最中间的那块肉剔下来，其他的自己拿去吃。”
紫织：“……”
奈落的注意力重新回到海景上，随着蝙蝠离开，笼罩在沙滩上的妖气迅速蛰伏，露出原本晴朗的天空。夏天的海域空气都带着湿热，远处是湛蓝的海水。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海面，直到身后传来微弱的妖力。
那是一只身形小巧的黑色蝙蝠，悬停在他身后的树荫内。眼睛在白天呈现出晶莹的紫色，似乎是发现了男人在看它，蝙蝠迅速逃窜，向着与巢穴相反的方向远远飞离。
这种生物不会无故出现在白天，很可能是大狱丸派来监视的小卒。目前奈落并不想和他闹的太僵，因此他只是转过目光，放任它离开自己的攻击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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