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血脉

天色已经接近傍晚，再有两个时辰就会完全暗下来。外面淅淅沥沥下着小雨，看样子还有变大的趋势。海边渔村通常会建造在地势较高的山地上，不过母女俩显然并没有和村民同住的待遇，屋子是简陋的茅舍，位于村落边缘，门窗背对海面阻隔水汽。但房梁和墙壁依旧透出潮湿酥软的质感。屋顶方才被砸破了好几处，现在勉强用木板和石块盖住，但还是有雨滴从头顶淌下来，落在缺口的陶罐内。

屋内的陈设也异常破旧，屋角糊着封堵裂缝的灰泥，破损的地方用稻草堵死。地上铺着草茎编制的垫子。主妇看起来是个非常勤勉的女人，屋舍简陋但极其干净，角落和火灶清扫一空。厨房摆放着黑褐色的粗陶瓦罐，边角满是缺口，但都洗涮的非常光洁。紫织换了一身干净的灰色短襟，和母亲一样都是陈旧的短褐，边角和背部缀满了补丁。紫织母亲端了一锅海带牡蛎汤，又将缝补好的外衣交到他手里，信正双手接过来。紫织将汤水添进碗里，顺带端了一碟掺杂菜叶的粗粮窝头，或许是家里鲜有客人，女孩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开心。

传言有一半是真的，百鬼蝙蝠的确有一个半妖血统的后代，但这个孩子只是继承了父亲的外貌，其他方面完全是普通人类，就连体力也和正常女孩没什么两样。

也难怪会被村里的人如此欺负。

信正从始至终都紧皱着眉头，像是陷入到某种阴郁的回忆中，直到汤碗放在手边，他才像突然反应过来。

“今天你能帮忙实在太好了。”紫母说着将针线放回箱笼内。

“村里的人原先只是孤立她，没想到居然会这么过分……这孩子也从来不和我说实话。”她说着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孩。

“只是这么闹起来……紫织以后的日子，会更不好过……”

三人谁都没有说话，一时间只有外面的雨声。

“我有一件事不明白。”信正将外套穿回身上，看了看坐在身边的小女孩。

“既然紫织的父亲是首领的独子，又已经去世……她就该是大狱丸唯一的骨血。她爷爷为什么会不管她呢？”

然后他听到了一声很低沉的叹气声。

“她的爷爷和她的父亲，”她说道，“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我在十年前和月夜丸相识，那是他是妖族里温和的一派，从不伤害人类，这也是我不顾族人反对和他在一起的原因……但他的父亲，是个很血腥残暴的统领，完全把人类当成做食物去狩猎……不仅如此，更过分的是，就算每年鱼潮来临的时候，他也会以试血的名义，率领蝙蝠里年轻血脉去屠杀村子……这样的家伙，怎么可能接纳有人类血统的紫织。”

信正歪过脑袋。

“温和？”他说着将喝空的汤碗放回垫子。

“妖怪里也有向着人类的派系吗？”

“十年前的时候确实有一批，那个时候村庄还离这里很远，”母亲说着又添了一碗热汤给他。

“那些族人更希望用人类的方式生存……但也只占很小的一部分，月夜丸死后，那些人也下落不明……”

紫母并没有再说下去，但结局并不难猜，失去首领、人员单薄、又与大族群理念基调格格不入，想必早已被清洗的尸骨无存。但这原本也不是信正关心的事情。

“紫织终归是妖怪的孩子，留在人类这边只会害了她……”

“我这次来原本就是为了见他。”信正放下筷子，看着突然变得惊愕的母女俩。

“也许我可以试着说服他，让大狱丸收养你。”

“你要去那边的蝙蝠洞？！！”女孩一骨碌从地板上爬起来。

“你疯了！那里到处都是蝙蝠！他们是真的会吃人的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信正淡淡地说道。

“这是主公的命令，不过放心吧。”

他说着朝女孩微微一笑，笑容很生硬，像是一个从来不会笑的人硬生生挤出来僵直表情。但他确实毫无恐惧。

“没人敢吃我……我也一定会回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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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鬼蝙蝠巢穴

从容接受难以避免的事情，像禁欲之人那样沉着冷静地面对危险与灾难。信正可以面不改色地承受疼痛，也可以对恐惧熟视无睹，孩子可以轻易失态，而武士必须时刻保持礼貌。

洞窟里散发着难以名状的酸臭，像是动物体液和食物发酵后腐败气味。时间已经接近午夜，蝙蝠素来昼伏夜出，洞穴内没有任何火把和照明用具。洞窟内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只有头顶上方数百只血红色的眼睛，都是体型接近成年人的巨型蝙蝠。有少部分能聚合出背后生有翅膀的人类形态，几乎全部都是银发紫眼，但或许是吸过生血，瞳孔从内到外浮现出略带浑浊的暗红，像是带有杂质的解石。现在他们都保持着倒悬的姿势，齐刷刷看着自己。耳边是翅膀扇动的扑簌声，潮水般密集，却又仿佛永无止境。

信正可能是数百年来，唯一能活着在巢穴中行走的人类，或许是心决的作用，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依旧能保持敏锐的视觉。蝙蝠洞的地面通常都堆积着厚厚的粪便和昆虫残渣，好在这里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脏乱，但也确实干净不到什么地步。地面缝隙内积聚着厚厚的半凝固血块和污泥，异常腥臭难闻。角落里积着啃光的头骨和碎肢，有人类也有动物，他甚至在来的路上踩到了属于人类的破碎指节，零零散散像是冲上海滩的细小珊瑚。

信正从始至终都保持着与他年龄、甚至与他人类身份截然相反的平静。头顶是黑压压的食人蝙蝠，而少年一动不动静坐在石台之上，像是坐在禅室中的沙弥般安详沉稳。信正将一切视为修行，礼仪之道的要诀在于对心的修炼，蛮横的刀剑无法袭击真正的优雅之人。

况且他的确毫无恐惧，这种地方充其量只是脏了点，就恐怖和惊悚的程度，与人见城地宫相比完全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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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狱丸并没有将一个弱小的人类放在眼里，因此很长时间信正只能枯坐在一旁。似乎是成心想整治他，不时有蝙蝠叼着死人肢体，在距离他不到一尺远的地方撕扯，其中一个抱着啃了半边的骷髅脑袋，头皮被整个剥下来，血浆在滴下来的瞬间被结界阻挡，顺着深紫色的球体淌出黑红色的细线。信正目不转睛看着他吃光剩下的眼球和脸部，蝠妖原本还有些得意，但很快发现男孩只是单纯嫌恶他的吃相，顿时恼怒起来。

又过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洞穴深处终于传来低缓的行进声，似乎是某种体型庞大的生物在匍匐前行。原本乱哄哄嘈杂的蝠妖集体噤声，合拢翅膀一动不动地瑟缩在洞顶。

那是一个体型极其巨大、巨大到身躯几乎填满整个洞窟的年老蝙蝠，合拢后的翼翅几乎填满周围的山壁。蝙蝠脖颈间串缀着一枚红色珊瑚球，大小接近人类幼童的脑袋，但戴在大狱丸身上，像是人类佩戴的拇指大的吊坠。和其他人形的蝠妖不同，大狱丸只有躯干近似人体，五官明显带有蝠类的特征，四只獠牙尖利地从嘴边长出来。前肢格外枯瘦修长，占据身高三分之二，末端是弯刀般锋利的尖爪。但他显然也到了衰老的年纪，面容和肢体透出干瘪精瘦的阴狠。现在这只巨型老蝙蝠正斜着眼睛打量着自己，瞳孔和珊瑚一样都是极其鲜艳的血红色，像是用鲜血浸泡过。

信正双手交叠，略微欠身行了拜见的礼节，这是使臣拜访主人的必经程序。头领依旧保持着原先的轻蔑，末了瞟了他一眼。

“奈落那家伙，居然会派一个人类来会见我。”

信正坐正身体，神情间没有任何不忿或恼怒。

“既非杀伐，自然无关战力……在下听从主公的命令，也会前往任何该去的地方。”

洞穴内顿时爆发出连串的哄笑声。

“你以为他是什么？你又算什么。”大狱丸欠下身，声音像是充满孔洞的礁石。

“他只想与您合作，仅此而已。”信正话语依旧很清冷。

“而我会给您比人血更好的东西。”

他说着从随身背包内拿出两份包装严实的样品，一份是用蜜蜡封口的漆制竹筒，甜腻浓郁的腥香隐隐透过瓶体传出来。

“用人血尸骨浇灌出来的曼陀罗，又被地狱之虫采食酿造后的血蜜。”他说着打开封口，将蜂蜜倒进手边的白色瓷碗内，蜜汁是近似血浆的鲜红色，气味极其香醇馥郁，内里却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内脏和血液的腥味。随着气味填满整个洞窟，头顶旋即爆发出明显的骚动。

信正将竹筒放回箱内，将瓷碗推在正中间。

“营养是普通人血的六倍。”

道士的确没有骗他，这种蜂蜜相当招妖怪，蝙蝠似乎被勾起了某种怪异的食欲，眼神都有些不一样。大狱丸旋即发出一连串低沉的咆哮。原本蠢蠢欲动的蝙蝠再度缩回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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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份……”

信正随后抱出黑色的生铁盒子，里面堆满了黑紫色的水晶片。

“这是高度浓缩后的瘴气结晶，能够强化结界，增加攻击和防御的能力。”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头顶数百只蝙蝠齐生生爆发出满是讥讽的尖利哄笑，似乎男孩刚刚说出了多么好笑的东西。

“你小子在百鬼蝙蝠的地盘上卖这个？”

说话的是先前在信正头顶吃死人脑袋的蝠妖，男孩全身包裹着一层紫色的球形结界，骷髅在迎面砸来的瞬间被弹开。蝠妖从半空降落在地上。

“你那个妖怪主公，有没有告诉你蝙蝠最擅长什么？”

他说着挥起爪子砸向结界，男孩安静地保持跪坐，纹丝不动看着他，紫色球体迅速黯淡，表层浮现出黑紫色、仿佛雾气的流动斑纹。

蝠妖在尖爪接触界壁的瞬间发出刺耳的惨叫声，手掌被瞬间腐蚀半边，“滋滋”烧焦溃烂，泛起黑紫色的酸雾。青黑色的余毒顺着手腕一路向手臂攀援。大狱丸率先反应过来，伸出一根指节将男妖整个右臂齐生生切下来，断臂在落地的瞬间骨肉分离，溶解成流淌血水的白骨。洞窟里瞬间鸦雀无声，只剩下蝙蝠蜷缩翅膀的哀嚎，还有手臂被溶解时的“嘶嘶”声。

信正抬起头，结界依旧保持张开的状态，表层涌动着黑紫色的瘴雾。左上角是残留着一层粘剥下的皮肉，已经被溶解成了黑色的汁水，顺着外壁流淌下来。男孩保持着冷静至极的神情。

“效果您已经亲眼见到了。”

他说着伸出左手牢牢压在结界上，外面是流淌的黑色血汁，而那只手也始终压住内壁，没有半点腐蚀和损伤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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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狱丸呆了老半天，再开口的时候终于换了谈正事的语气。

“他想从我这里换什么？”

“珊瑚。”信正说道。

“长在礁石滩和乱流中心，只能被百鬼蝙蝠找到的名贵珊瑚。”

他说着挠了挠下巴。

“其他也可以，珍珠、砗磲、水晶、胭脂贝……只要是值钱的东西都可以。”

头顶又是一阵细微的喧哗，不过声音比先前小了很多。

这是在和妖怪做生意吗？但这些东西对妖怪没什么用，除非……

大狱丸缓慢地低俯下身体，盯着跪坐在面前的人类男孩。

“你家主公……是在和人类打交道吗？身为妖怪，居然混迹人类的圈子，不嫌丢人吗？”

“主公不会被规则束缚，也不会用出身论断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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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事情变得很顺利，信正简单地交代了他们提供和需要的东西，以及随后要接手的人员名称，少司命四天后就会赶到这里。其实所有事原本也都该由道士一手操办，只不过她暂时抽不开身，才让自己临时接了任务。大狱丸和紫织母亲所描述的有过之无不及，对人类极度厌恶鄙弃，就连基本的纸面契约都没签下来。而他本人也并不是那种能遵守约定的人，但这对信正而言并不重要。

“说起来……”信正重新背起竹箱，临行的时候，他像是不经意间想起什么般，转身看着首领。

“我路过村子的时候遇到了紫织小姐。村庄里的人不懂规矩随意欺负她，我便擅自做主替您教训了他们。只是……”

山洞里再次变的死寂一片，似乎信正触及了某些很不好的事情。男孩仿佛对周围完全没有察觉。

“您的孙女本该是尊贵之身，这般流落在外，还应当被带回族里妥善安置才好。”

大狱丸憋了半天，才从喉咙里发出一连串桀桀的冷笑。

“算你小子不懂规矩，”他说着直起身体，脑袋堪堪碰住洞壁，信正站在他面前，像是滚落在猎犬嘴边的紫色浆果。

“我没什么杂种留在那边，用不着他来瞎操心。”

信正依旧是恭恭敬敬的姿势。

“首领大人，”他竭力保持出温和谦顺的姿态。

“此事与主公毫无关系，是我自己的想法……无论紫织的母亲是谁，她终究有百鬼蝙蝠的血脉。”

“若是随便什么人都敢在外面欺负首领的后人，您的威严又该置于何处呢？”

蝙蝠沉默着撤出大片空地，大狱丸用血红色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末了猛地伸出尖爪，朝着面前的男孩重重砸了下去。山洞内顿时响起雷鸣般的巨响，信正连人带结界被砸进半尺深的石坑内，半边界壁布满蛋壳形的裂缝。尖爪在接触的瞬间用妖力凝聚出一层厚厚的屏障，将瘴气和毒素阻隔在外。信正毫发无损，只是被冲力击倒在地。

“威严就是这个。”

大狱丸说着想抓鸡蛋一样， 将信正整个抓在手心里，尖爪持续下压，结界被压出密密麻麻的裂缝，却始终没有碎裂。信正半躺在大狱丸手心，脸色苍白却依旧竭尽全力绷出平静的模样。

“这是半妖出生后的代价！”

大狱丸将信正抓到脸前，面对面瞪着他。

“我的儿子当年背叛妖族，与低贱的人类女人苟合已经是耻辱，还生下一个没有翅膀的废物杂种！我没宰了那个贱皮丫头已经是宽宏大量，轮不到你这种小杂碎说三道四。”

“你这么想养她们，那你就自己拿去养好了！那丫头我送给你了！！”

他说着将结界整个掷出去，砸在山壁的瞬间将岩石腐蚀出不规则的大坑。半边结界都被捏的变了形状，一点一点缓慢修复，信正从地上爬起来，袖子沾了一圈细小的污渍。

出手之前，大狱丸封住了石台上的样品，虽然洞里被打的不像样子，东西却都完好无损。这传递了一个好消息，大狱丸虽然教训了他，对奈落也横加鄙薄，但他内心并不打算破坏这条商线。

“我知道了，”信正压住心底想发火的冲动，规规矩矩做了晚辈向长辈致歉的礼节。“我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结果，让您费心了。”

他说着做了告辞的礼节，之后从洞口拿走搁置在岩架上的刀子，一路上蝙蝠纷纷闪避出一条道路，仿佛会从他身上沾染到什么坏的东西。大狱丸从始至终都是轻蔑和厌恶的神情，直到白色羽毛飞离洞穴，才彻底阴沉下来，露出被腐蚀了小半截的指甲。

脖颈间是那枚闪烁红光的珊瑚球，现在四分之一的外壁布满紫色的烟丝，像是混进一团污浊的墨汁。蝙蝠蜷缩在洞顶，对此避而不见，大狱丸面色阴郁，直到珊瑚褪去黑色，这才重新转过身体，再次潜回洞穴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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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沙滩的时候已经是黎明时分，村民得知了他前往洞穴的消息，趁着黑夜将紫织的家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信正远远看到了村子上空升起的烟柱，落地后只能看到倒塌的屋柱和房顶。村里的人显然没想到他会活着回来，争先恐后躲进屋里，大门上贴满了杂七杂八的除妖符。

信正跟随蜜蜂，在距离村庄大约三里外的废弃神社，找到了暂时歇脚的母女俩。家里的东西都被毁的一干二净，紫织裙角被烧去半边，端着一盆淘洗后的脏水，蓬头垢面地看着自己。紫织的母亲右腿被烧去一大块皮，在屋内清洗污损的地板，将废弃的落叶和泥土一点点丢出去。

男孩气的全身颤抖，紫织却在他拎起刀的那刻揪住他一只胳膊。

“你打他们也没有用的……我们横竖是回不去了。”

外面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信正顿在原地，脸上的愤怒逐渐褪去。紫织跑回屋里，抱出一个顶端加盖的竹箱。

“这个给你。”她说着将里面的蜂巢递给信正。

“是我妈妈抢出来的，她说蜜蜂不能熏烟……就算别的都烧了，这个也要留下来……没关系的，”似乎是注意到他神色不对，紫织连忙说道。

“它们已经教训过那些人了，他们被蛰的老惨老惨的。”

信正一只手握着蜂巢，土黄色蜜蜂趴在手背上，他望着村庄和巢穴所在的方向，但终究只是叹了声气。

“当初就该让她们下死手！！”

他喃喃地说了一句，很久之后都再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