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曾看见过一个陌生人。
那是在城里的庆典日,通向广场的街道两边熙熙攘攘挤了不少人,我在人群中窜来窜去,踮起脚尖想看清楚前面的庆典花车,却一眼看到了街对面混在人群里的他。
当时我觉得挺纳闷,这个小城里的居民对陌生人警觉都挺高,但对这个以前从未露面的家伙却毫无在意,围在他身边对着街上正在进行庆典游行的队伍指指画画,说笑不停。
或许是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庆典上了。我这么想,目光依然落在那个人身上。
说实话,他看起来挺普通的。
稍稍不留心就会漏掉的那种普通。
恰巧他一偏头,也看向我所在的方向,我没来得及避开,跟他对个正着。
我有些心慌,赶紧尴尬地别开视线,但眼角余光还是忍不住偷瞄对方。他起初像是有点吃惊,然后又咧嘴笑了,从人群中走出来,跨过街道旁的护栏,径直穿越游行队伍,朝我走来。
这可是个很鲁莽的行动,也不安全,足够在我们这个安分守己的小城里引起一阵骚乱。
但事实却不是我预想的那样,他没有碰撞到任何人或东西,很流畅地从游行队伍的空间间隙穿了过来,中途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就像他和周围的人对彼此都不存在一样。
真怪。我这样想。
很快他就走到了我面前,和和气气地跟我说话:你能看见我?
这问题提的也古怪,我又不是瞎子。我着皱眉,敷衍地点点头。有卖零食的小贩从身边走过,对我的吸引力暂时大过了身边那个其貌不扬的男人。
那个男人注意到了我的心不在焉,于是叫住小贩,买了一串最大的棉花糖——小贩显然没发现这家伙以前从来没在城里露过面,因为他的注意力都只放在男人手中的钱币上了——然后很慷慨地将棉花糖送给了我。
好吧,对于一个没什么零花钱的孩子而言,实在没有足够的理由拒绝这份诱惑。
我很想马上舔几下手中蓬松绵软的棉花糖,又觉得就这样把送食物给我的好心人干晾着不好,只好勉强忍住嘴馋,抬头看他:谢谢你送我棉花糖。
他笑了,偏头盯我:也谢谢你看见我。
这没什么好谢的。我不好意思地挠头。
他摇摇头:在我的家乡,这很重要。
你的家乡?我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暂时将棉花糖放下。跟我们这里不一样?
然后男人就给我聊了聊自己的家乡。
虽然街上各种声音吵闹的很,男人说话的声音也很平静,可不寻常的是,每一个字我都听的清清楚楚,不会被任何杂音干扰。
就像当时在场的只有我和他似的。
他说,在他的家乡,人们只能看见自己所在意的人——这里所说的在意,倒不一定是爱恋,也可能是厌恶,仇恨,或者没什么感情,但有利益上的联系——越不在意的人,就越不容易看到,甚至彻底消失不见,不会再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所以生活在那里每个人看到的人群是不一样的,哪怕他们是呆在同一间屋子里。
我听的有些惊讶,但没有那么惊讶,毕竟年纪还小,不太能分得清真事和童话的区别。我偷偷咬了口棉花糖,继续发问:你都能看见些什么人啊?
亲人,朋友,有时还有些讨厌的人。他耸耸肩。不过讨厌的人总有一天会忘掉,也就看不到了。
这样不会有问题吗?我是很难想象这种身边很多人都看不到的奇怪状况。
问题不大。他说。即使是你们,也不算真的看见所有人。
这句话我没听太懂,但也没关系,棉花糖一旦开吃就没法停下来了,于是我一边努力地跟那些黏糊糊的糖丝搏斗一边抽出空来跟他说话:那你平时看见的人多不多?
有时多,有时少。他回答。有时甚至只有一个人。
只有一个人?我被吓到,棉花糖融在嘴里都忘了咽下去。那多可怕。
他摇摇头,淡笑浮上嘴角,像是回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东西:那才是最美好的时候。
接着他便跟我讲了只能看见一个人的情况。那可能是很质朴的一见,没有钟情,没有如故,有个人突然闯进了他的视野,就跟其他人出现的一样,平常的不能再平常。但随着日子慢悠悠过去,视野中的其他人都渐渐都消失了,城里变得空空荡荡,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自己的世界中,就只剩那一个人了。
再也看不到其他人,再也没有别的人。
我注意到男人说这些话时,表情变得很温暖,虽然长相普通也像是有了光彩。那大概的确是种美好的经历吧,只可惜当时我还太小,没法真正体会他的这种感受,只能假装老成地咳了一声:万一对方看不见你呢?
光彩从他脸上消失了,他的笑不如之前那么快乐:那也没办法。
看他的样子,我感觉自己可能说错了话,只好讪讪地另找了个问题:那有没有连一个人都没有的时候呢?
男人又恢复了平静的样子,淡淡笑道:当然有了。
那可怎么办?我居然开始替这样的状况担心起来。
我们会等待。他仰起头,看向晴朗的天空,慢慢把手挡在眼前。等着想起别人,或者被人想起来。
这时庆典花车已经到了广场,围观人群中爆发出欢呼声,人潮也开始涌动起来。我被身边的人挤了一下,半串棉花糖都压到了脸上,然后再掉在地上。这个世界的突然嘈杂起来,挤满了无数不相干的人,不再是只有我和对方两个人的清净地方了。
男人没有再把之前的故事说下去,只是伸手替我把糊在脸上的糖丝慢慢擦掉。我伤心地盯着被挤掉的棉花糖,有点沮丧,但他劝我不要为此难过:今天你遇到的可不止这一件好事情。
还有什么?我不明白。
他一边朝我做出告别的动作,一边慢慢朝人群里退去:你看见了我,我也看见了你。
我一脸糊涂地望着他,可他只是朝我狡黠地眨眨眼,很快就混进人群,任我怎么努力寻找,也再找不到了。
之后我便没有再见过他,但却一直努力记住他的样子。我想,只要没忘记,等他再回到这座小城里,我总能看见他。
这不算一个孩子才会相信的笑话。
因为,你能看见对方,对方也能看见你,是件很珍贵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