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自那以后，沂南便时时到这玄素楼来，有时呆在亭中饮茶，看他侍弄满院的各色花草，偶尔来了兴致动手帮忙，却不得要领反倒伤了许多；有时乔墨在堂中读书，都是特意让匠人雕制而成的竹简，他也就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翻阅，没多久就靠在榻上呼呼大睡；有时沂南在院中练习剑法，罡风乍起，硕大的桃树下人影闪动、剑光点点，震下满树灼灼，乔墨在一旁站着，任由花瓣落了自己满身。待剑声停下，才笑着出声：“沂家虚绝名扬天下，从不外传，你整日在这练剑，不怕有人偷学了去？”沂南才练完剑，听得他说话，一边平复气息一边走到他身边，帮他掸去身上的花瓣，“你这楼中学得会的人就这么一个，偏偏还看不见我的剑招。你倒说说，我有什么可怕的？”乔墨笑笑，“那乔某还真是错失良机了。”

乔墨曾问他，“你这样子，是不打算回建宁了？”

沂南见他提起，只是苦着一张脸，“回去文老头就要逼我读书，不回不回。”

“哦？”乔墨不知还有这般原因，“堂堂沂少侠竟被念书先生逼得不敢回家，也是奇闻一件。”

“怎么？你想逐客了？”

乔墨只是笑着摇摇头，“你看我这楼里，哪个有本事把你赶出去？”

这样过了半月，玄素楼众人开始还总是被这个来无影去无踪的人吓了一跳，现在却早就见怪不怪了。这日，玄素楼外护院正在巡视，忽然看到一人影从上空掠过，拔腿便追，待看清那青衫人影后，便停了步子。不想管家却从后面追了上来，责问他们，“你们怎么不追了？”护院挠挠头，茫然得很，“既然是沂少侠来，为何要追？”“平日当然无事，只是今日公子生辰，四位少爷都在，怎么能让他就这么进去？”管家心下着急，看护院听了仍是一脸茫然，摇头叹气，“跟你们说不清楚。”说罢就朝楼内走去。

日上三竿，沂南想着乔墨这时候该是在堂中看书，轻车熟路地翻窗进去，却不想堂中整整齐齐地坐了五个人。

乔家三子早夭，兄弟五人一直兄友弟恭，甚是和睦。前两年乔父将家业生意均数交到儿子们手中，便带着夫人各处游赏去了。而今偌大的担子多数落在大郎二郎手上，四郎五郎也有所帮衬，相较于从前时时都在一起的境况，自然是聚少离多。而今兄弟五人聚在一处，自然是高兴得很。交杯闲话之时，忽然从窗外闯进一人，四人均是吓了一跳，乔墨也是苦笑着摇头。

搞不清楚状况，沂南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乔墨正想出声解围，四郎却开了口，“听得乔平那小子说小六唬了个贵客来我还不信，如今看来倒是真的。”“四哥……”听得兄长口中的揶揄之意，乔墨只好开口，“这是建宁沂家沂南。”又转向沂南，开口解释，“这是我四位兄长。”沂南虽是自小不喜规矩，在长辈面前却是礼数周到的，连忙拱手作揖，“沂南见过四位——”话已出口，却不知道如何称呼这四位，叫公子有些别扭，叫兄长却是过分亲近，一时之间不知怎么抉择。大郎见他这般，接过话头，“你既与小六交好，便跟他一般叫我们兄长好了。”“是……兄长。”沂南乖乖从命。乔墨从未听过沂南这般乖巧的语气，坐在一旁看热闹。大郎接着说道，“我年少时曾跟着父亲去过几次府上，那时你还尚是抱在怀里的稚童，而今倒是长大了。”乔家大郎长了乔墨十多岁，长兄如父，算是半个父辈，自然沉稳得很。沂南也知道碧水阁于商贾中的地位，与乔家有所来往是情理之中。众人又与他寒暄了几句，沂南便算是顺理成章地入了坐，只是他一个人规规矩矩地坐在这五人之间到底不太自然，席至一半便打着哈哈溜了，大郎见状也不拦他，只是吩咐下人好生招待。

觥筹交错之间，不觉已经入夜，乔墨送走四位兄长，便问起沂南。乔平在一旁侍候，回道，“沂少侠在庭中坐了一会就不知去哪了，想来应是无趣走了。”

乔墨没说话，回到楼中便径直上了楼顶。

这夜的风有些喧嚣，他又刚饮了些酒，步子有些不稳，乔平刚想扶他，只见沂南从屋顶站起，走到他们面前，一边说着“我来罢”，一边扶着乔墨在到避风处坐下。乔墨轻笑，“你果然在这。”沂南早知道他心思细密，七窍玲珑，不疑有他，“不知乔公子这次又是怎么知道的？”乔墨却摇摇头，“只是直觉。”“你倒真成了我肚子里的蛔虫了。”沂南笑开，真是服了这人。

“你四位兄长都回去了？”

“恩，刚走。”

“这么晚了怎么也不留他们在楼中休息？”

“已经到家中了，为何要留他们在我的楼里？”乔墨却似乎听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转头笑问。

“家中？”，沂南却没听懂，“什么家中？”

“你到这庆元这么久，可曾看过我乔府的匾额？”

沂南仔细想了想，似乎的确没有，便摇了摇头。又想起眼前这人看不见，连忙开口，“不曾。”

“东起白龙口，西到苍鹭山，都是乔府。”乔墨解释着，“四位兄长既到了家中，当然是要回自己的住处的。”

沂南算是明白了，之前只知乔家簪缨世家，家大业大，谁知竟大到这般地步，分明是这庆阳一霸。又想到乔墨这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若是搭上那纨绔子弟的霸道言行真是大大的不配，不由轻笑出声。乔墨听他笑声却奇怪，“你笑什么？”

“没什么”，沂南收收笑意，“只是觉得自己识得乔公子真是三生有幸，真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乔墨知道他打趣自己，也不说什么，钱财本身外之物，何况有堂堂碧水阁在，哪里还用得着他。

又是一轮满月，月色如银，楼上凉风习习，甚是舒爽。沂南看向身旁这人，仍是白衣胜雪，许是饮了些酒的缘故，脸色微红，竟平白生出几分妖娆来。

“想来你我初见，也是这番情景。”沂南忽然想起初见时自己的窘迫表现，摇头笑笑。“那时我便想说了，我虽年纪不大，也总是呆在家中练剑。因着家中的缘故，却也算是阅人不少，却是从过没见过哪个男子生的如你一般好看。”他思索一番，却实在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辞藻，只好用了这两个字。

乔墨听得他这么说，一时语塞，竟不知说什么，颇有些无奈，“且不说一个男儿生的好并不是什么好事，于我而言，什么皮相都不过是一团漆黑罢了。”

沂南听着这话，心里竟像是比乔墨还要沉重几分一般，试着开口宽慰他，“这普天之下，奇人异士如此之多，你这眼睛总会有复明的那天的。”

“这些我本不强求，倒不如说我习惯了看不见的日子，若是突然又能看见了，怕是又要陌生了。”乔墨平日甚少谈及复明一事，想来虽然豁达清明，心中还有些微挂念，神情竟有些落寞。

沂南却不懂他话里的意思。

“就像你我如今也算是相交不浅，听到你的声音，闻到晓寒春的味道我便知道是你。可若是有朝一日我复明了，那只记得自己年少模样的我就要将如今的自己，你，还有许多原本熟悉的人都重新认识一遍。如此想来，倒不如瞎着。”乔墨听他不语，自然知道他是难以理解，开口解释。

“这有何难”，沂南听是听懂了，却仍是不以为然，抓起乔墨的手就往脸上放，“这样你不就知道我的长相了？”

乔墨吓了一跳，迟疑了一会，这才用左手一寸一寸地拂过沂轩的脸，额头、眉毛、眼睛、鼻子、脸颊、嘴唇……“三庭五眼，四高三低，眉目细长却不多棱角，鼻挺唇薄，肌肤如荑”，细细感受之后，他缓缓放下手，“倒是一副能唬得住人的好相貌。”这话说得不错，沂南生的像他母亲，清秀斯文，身材瘦削，一幅清俊书生的模样，性子却不知是从了谁，不受拘束、恣意快活。

“怎么唬人了？”沂南见他如此说，倒是好奇。

“你这样一番斯文样子，性子却是如此不羁，更不好读书，不如就叫假书生沂南好了，贴切的很。”乔墨打趣道。

“哼”，虽说的是事实，沂南却不认同得很，“不好不好，我若是假书生沂南，那你岂不是小白脸乔墨了？”

“如此说来，还真是不好。”

月色正好，二人相对，均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