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羡带着江澄回到莲花坞之后，痛骂了双璧整整一刻钟，说出来的话都不带重样的。
江澄嫌他烦，一巴掌将他拍出门去，把自己锁在了屋子里。
等他给身上的小伤口上好药之后再出去，门外的人已经不知道上哪儿喝酒去了。
后来的几日倒也太平，姑苏那边一直没什么动静。
转眼便到了上元佳节。
金光瑶以商讨金江两家联姻之事为由，来莲花坞做客。
云梦的上元节很是热闹，就在离莲花坞不远处的小镇上，有一条长街摆满了花灯，小镇边的河流两岸更是围满了放河灯的人们。
江苑过年去温情那里住了几天，这两日被魏无羡接了回来，说是要带他去看花灯。
以前的时候，江澄虽然嘴上说着麻烦累人，但心里还是很喜欢跟江厌离和师兄弟们一起出来看花灯的。这全都因着每回魏无羡上蹿下跳猜谜语买花灯的时候，都会提前把手里买的乱七八糟的小零嘴全塞给江澄。江澄也就一边嫌弃他一边往嘴里塞东西，每逢这时候，他都能吃上好些平时吃不到的新鲜东西。等到魏无羡领着众人浪完回来之后，江澄的怀里已然空空如也了，这时候魏无羡就会掐着江澄的脖子控诉他不够意思，一点都不给他留，师弟们就会落井下石哄闹着取笑魏无羡。
但现在，他似乎对这件事情不大感兴趣了。
因为长街上越是热闹，就越是显得他身旁孤寂无人。
魏无羡和金光瑶劝了他很久才把人给拉出来。
说起金光瑶，魏无羡对他的印象倒是不错，这大概是因为魏无羡看不惯金子轩，所以金光瑶在对比之下就显得非常和蔼可亲了。这也是为什么魏无羡能接受与之同游的原因。
时隔三年余，江澄再次踏上这长街，心里有种微妙的恍惚感。
这里似乎从未变过。
花灯上绘着的十二生肖还是那样栩栩如生，街边老翁吹出来的糖人还是那样精巧可爱，就连时不时传来的小儿的哭声与笑声都是那样似曾相识。
这让他感觉，似乎只要这里的人们还没有被赶尽杀绝，只要以前的那些人还尚存一二，这条街就永远不会变，这片繁华便永远不会消凉。
说起来，他自己不也是这样？
他与那些幸存下来的百姓们一样，他们都从恐怖的黑色河水中渡过，他们都曾经历过暗无天日的时光，尝过灭顶的滋味，但他们没有沉溺于恐惧，也没有被河水中的水草而牵绊，他们互相拉扯着上了岸，整理了一下行装，继续向前走去。
家没了？那就再建；铺子没了？那就再开；长街没了？那就再聚成一条街；花灯没了？那就再用竹条彩纸蜡烛画笔来造他个灯市如昼！
那，亲人没了呢？
那就像江澄，像魏婴，像江澜，像成百上千的云梦子弟一样，提起剑，握起笛，杀他个头破血流！
待报仇雪恨之后，只管在心里圈一片净土，让那些逝去的人们安居于此。
记忆有多长，他们便有多么长寿。
而自己，终要一直向前。
而江澄相信，只要他还提得起剑，拿得动鞭，他就一定会尽自己所能，守住这片繁华，让它生生不息。
江苑师父……
江澄的衣服被大腿旁边的小孩儿拽了拽，他低下头，瞧见小孩儿目光炯炯地朝路边的小摊儿看了一眼，江澄顺着他的目光，一眼就看到了那位吹糖人的老翁。
小孩儿的意图很明显，江澄指了指架子上的糖人，还是问了一句
江澄你想要那个？
江苑点了点头，也不敢再说话。他鲜少同江澄一起上街，也不知道江澄会不会答应他的请求。但魏无羡此刻又不在，不然他定会去求魏无羡给他买。
老翁的周边围了不少大人小孩儿，江澄牵着江苑挤到前面去，问道
江澄刘叔，这个怎么卖？
龙套还是两文钱一个。小公子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大公子呢，没跟来吗？
江澄无意识地努努嘴
江澄来了，不知道又跑哪儿去了。
江苑看看刘叔，又看看江澄，惊讶地道
江苑师父，您认得这位老爷爷？
刘叔这才注意到江澄手里还牵着个小不点。
这下轮到他惊讶了
龙套几天不见，小公子的孩子都这么大了？怎么也没见着娶亲的队伍呢？我老头子居然连口喜酒都没喝上！
周围立刻有人嬉笑道
龙套刘叔您就省省吧，您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惦记着酒呢？
龙套年纪大怎么了？我照样能喝倒你们！
众人哈哈笑了几声，江澄轻咳道
江澄刘叔你误会了，这是我收的徒弟。
龙套哦，原来是别人家的孩子。你也不小了，该找门好亲事了。那个……
眼见着刘叔又要唠叨起来，江澄连忙道
江澄刘叔，架子上的这些各来一个。
刘叔立刻眉笑眼开
龙套好嘞，你等一会儿，马上就好！
片刻后，江苑一手抓着三个糖人欢欢喜喜地从人堆里挤了出来，在人群外面等着的金光瑶笑眯眯地蹲到他面前，道
金光瑶阿苑，能让叔叔尝一口吗？
江苑颇为大方地将手中的一只小猴子送给了金光瑶
江苑叔叔吃，很甜的。
金光瑶刚接过糖人，就听到身旁有个声音响了起来
江澄都多大了的人了，还吃这种东西。
金光瑶笑道
金光瑶怎么，江宗主是舍不得吗？
江澄哼道
江澄你这泼脏水的功夫倒是不赖。
金光瑶起身，将手中的糖人伸到江澄的唇边，道
金光瑶要不要尝一尝？
江澄微微扭头，道
江澄你要吃自己吃去，这个我都吃腻了。
金光瑶尝一口嘛。
金光瑶把糖人放到了江澄的唇上，奈何那两片唇瓣就是不肯打开。
江澄后退一步，蹙眉道
江澄你怎么这么烦？
他瞪了金光瑶一眼，气呼呼地往前走了。
江苑只顾着吃，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师父没了。
金光瑶无奈地笑了笑，伸出舌头舔了舔那糖人，拉起江苑的衣袖，催促他往前走。
江澄负手行在前面，步子却迈得不大。他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抿了抿嘴唇，舌尖触及到的甜味儿一如当年。
走了没多久，魏无羡便赶上来了。他手上提了几个河灯，嘴上一个劲儿地埋怨着他去猜个谜的功夫，人就都不见了。
几人从长街的尽头出来，一路去了河边。
魏无羡和江苑两个人坐在河边的石头上，互相商量着该写点什么。
金光瑶却是抱着河灯看了许久，才走到江澄身边，缓缓道
金光瑶我从来没有放过这个。
江澄淡淡道
江澄没什么用。
金光瑶笑道
金光瑶其实我们做的很多事都没什么用，但即使是这样，人们还是愿意去做，只因心中的那点念想。如果连点念想都没有了，活着岂不是太过枯燥无味？
江澄看了看手中的莲花灯，一丝讥笑爬上了嘴角
江澄枯燥也好，无味也罢。总归是要活下去的。
金光瑶是啊，是要活下去。但如果能有趣一些，总比无味来的强。
江澄所以……
江澄转过头，河灯的亮光落在他的眸子里，像黑色湖泊中闪着明灭的光
江澄你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
金光瑶笑道
金光瑶也不尽然。我来其实是想求一句话
江澄什么话？
金光瑶的神色认真起来
金光瑶如果有一天，我做了一些不太好的事，你会厌恶我吗？
江澄看不清金光瑶黑漆漆的眸子里是怎样的情绪，他只是莫名觉得，心头有股难以言说的触动。
江澄人总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江澄委身把手中的莲花灯放到了河面上
江澄但你要是没有身不由己，故意做了伤天害理的事，以后就别想进我的莲花坞。
那盏空无一字的莲花灯摇摇晃晃，同其他载着一个又一个美好愿望的河灯一起，向星辰落入河流的地方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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