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倚在山脚，临近一条山涧，那里是一个天然形成的潭水，最近每天，蓝兔都会去那里打水回来。
他们在这里住了有三天了，这里慢慢变得有了烟火的气息，也变得很是温馨，像是他们的家一样。路过的游人们偶尔也会驻足，热情地同他们寒暄，把他们当成了一对平凡夫妻。
同住在一起，虽只有短短三天，却是两人都不可多得的、仰望已久的生活。谁能想到，玉蟾宫宫主和曾经的魔教少主也会有一天归隐在这里，彼此相守，为着一个共同的居所忙碌。虽然谁也没有明说，但是谁也没有否定，这是他们共同的——家。
男耕女织，就此一生。他们也似乎做到了。
院中，黑小虎放下斧子，停了手上劈柴的动作，望向提着水桶缓缓而来的蓝兔，眼中溢出藏不住的温柔。
打水之事一直都是他来做，今天却是她抢着去的，为的是帮他分担些。他知道自己拗不过她，劈柴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得看向她的身影。
水桶其实很沉。从木屋到山涧那里是一段坡路，往回走的时候就变成一段下坡，蓝兔抿着嘴唇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往下挪，桶中的水很满，一直摇摇晃晃，向外洒出。
“还是我来吧。”黑小虎看着她吃力的步伐有些心疼，急急地出了院子，往她的方向走去。
“不用，可以的。”蓝兔表情并没有太大变化，还做出轻松的样子冲他莞尔一笑。既然住在这里，她便不再是宫主，她可以做着平凡女子的女工，也可以做着平凡夫妻的家务。虽然一开始很是笨拙，但在黑小虎眼里，这样的蓝兔却是可爱极了。
水洒在泥土里，使整个草坡变得有些湿滑，蓝兔一时看不见脚下，踩到了水洒过湿滑之处，整个人失了平衡，身体微微倾斜。手不禁一松，顿时水花四溅，水桶顺着坡滚了下来。
坡度很陡，若是这样摔下去……蓝兔自己也不敢想象了。
“小心！”黑小虎见到她失了平衡的那一刻便冲了上去，抱住她的时候，正好水花四溅，他的身上都被浸湿了。
可能是冲上去的力度太大，又或许他也踩着湿滑之处没有站稳，两个人身子一偏，一起顺着坡摔了下去。
蓝兔在被他抱住的瞬间叫了一声，在他怀中什么也看不见，连大脑也一片空白，停止了思考。
他抱得很紧，她的脸贴着他结实的胸膛，似乎快要喘不过气来。黑小虎的手紧紧护在她的头部后侧，他的身躯足以把她牢牢地包裹住，所以她的心也渐渐安定下来。
她想起了那次在街上，他也是这样扑过来，义无反顾。
这次有些不同，他们一起滚落了好久，彼此都不受控制地一样，只觉得天旋地转。
黑小虎全部的注意力全在护着蓝兔，在紧贴着摔落的过程中，地上有一块坚硬的石头，硌在了他的脑部后侧。
他的感觉就像是脑部被什么东西猛地撞击了一下，石头不大不小，却又像是很锋利的样子，他忍着痛，发出一声闷哼。
大概就在被石头磕后不久，俩人渐渐减了速度停了下来，蓝兔趴在黑小虎身上缓缓睁开眼睛，却看到他双目紧闭，似是昏迷。
“你怎么了？”她想起刚才慌乱之中他的一声闷哼，不禁紧张起来，把他扶进自己怀中，手轻轻地扶在他的脑后，急急地叫着他，生怕他哪里受了伤。
手感到了一片湿润，定睛一看，掌心染满了刺目的红。
是……他的血吗。那血像是从自己心里流出的一般，连她也能感受到那种疼痛。
蓝兔把黑小虎扶进房里，向游人借了一匹快马，飞身跃马奔向岚城。她的脑中一片空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完成这一系列的动作的，她甚至来不及洗去手上的血迹，衣衫上也是斑斑点点的一片红。手上的血有些粘稠又有些干，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那种味道让她的心总也安定不下。
找到医馆，蓝兔推门而入，那慌慌张张又手上染血的样子，反而让大夫误会是她受伤了。片刻交谈后，便又是一阵疾驰……
不久后，云溪山木屋。
“姑娘，伤口已经处理，这位公子已无大碍。只是……”大夫作揖后有些欲言又止，“剧烈的撞击可能会刺激到神经，至于会不会有什么症状出现，老朽也说不好……只有看他的造化了。”
症状？蓝兔的心不由得一颤，但也没想太多，毕竟无论以后怎样，自己也会照顾他的。
开了些止痛的敷药，大夫便离开了。送走大夫后，蓝兔回到床榻边，望着似睡着般昏迷的少年。
一眼望去无尽的漆黑，他的身体似乎变得很重很重，黑小虎感觉自己像是在不断往下坠，快要跌入梦的深渊。
眼前有些模糊，看到的场景有些不真实。是梦境，还是他经历过的事情，他也分不清了。
像是困在迷雾中，像是孤身浸在漫漫长夜里，像是心口裂开一道缝，又像是记忆推开一扇门。
梨花谷，少年对着一座石坟默默地诉说着，眼角泛泪，手轻轻地摸着石碑上镌刻的两个字，指尖有些颤抖。
白梨。他的母亲，这世上唯一让他感到温暖的人，就这样在那次意外中，离他而去了。
“母后，我会变得更强，我不会再让自己失去珍爱的东西了……”
泪滑落，终无声。
一转眼仿佛又回到迷魂台的十年，他压抑着苦痛，常年与黑暗孤独相伴，只为变强。
好冷，好累，好寂寞，但他没有向任何人说过只言片语。
那年终于等到出关之日，他怀着激动的心情等待着。一声轰响，金光乍现，乱石四起，他乘风踏来，一掌劈向他早已认定的心怀不轨之人，却被父亲拦下。
他们发生了争执。那天，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
初入江湖的魔教少主，开始与七剑周旋。这似乎是他的使命，亦或是他的宿命。
命中的劫数谁也不知晓，但谁也躲不掉，就像他遇上的白衣少侠。
还有那抹倩倩蓝影。
遇上她之前他从未有过片刻心动，也从未思考过情爱之事，纵使他与她之间的距离让他左右为难，但他还是做不到铁石心肠，一次次用自己的方式帮她护她，直率且笨拙。
可是她似乎看不到自己的好，看不到自己的情意。每次捧上去的真心，都会遭到践踏般，生生撕裂，痛彻心扉。
寒洞的网开一面，雪山的飞身相救，山洞的真情流露。天子山下的手下留情。他似乎把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那怕是反复试探父亲的底线，反复徘徊正邪的边缘。
可是这些，终换成那个雨夜，她斩钉截铁的话语：
“像你这样，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人，又怎么会懂！”
“黑小虎，你我走的是两条路，你又何苦这样……”
“黑小虎，奉劝一句，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还有那个冰冷的山洞里，她说的话让自己刻骨铭心：
“自古正邪不两力。”
“正就是正，邪就是邪，黑小虎，你还是不懂啊。”
……
自己像是疯魔了一般，做了很多错事，自己也不知晓。他这一生，恐怕都不明白何为正邪。
他开始渐起杀心，像是在泄愤，又像是在祭奠那颗伤痕累累的心。
雷区的轰响，像是覆水难收的终结。他到现在还记得那种疼痛，身体的每一处都像是碎裂了一般，千疮百孔，体无完肤。
他看到父亲焦急的眼神和懊悔的泪水，才明白那迟来的父爱。纵有不舍，可也明白一切不会重来。
就这样了吗……自己的未来似乎还没有开始，带着未完成的夙愿，他就要离开了。胸口微微喘着，倒在父亲怀里，他还有很多话想说。
终究长呼最后一口气，回光的瞳孔看着不公的苍天：
“我不甘心啊！”
不甘心输给他一直默默较量的劲敌，不甘心萌芽的情愫终是痴心错付，不甘心他年少意气，还未有一番成就，便要抱憾而终了。很多的不甘，终是汇成一句感慨。
合上双目，与世长辞。
这大概就是他的一生了吧……
梦醒，终是一场浮华。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他的那些功与过，都是后话了。
他惊出一身冷汗，猛地睁开眼睛。似是大梦初醒，又似是劫后重生。
四周无人，只有空空的天花板，像是此刻空落落的心。
他挣扎着坐起来，脑后隐隐作痛，可是他似乎感觉不到。心口像是多了一道裂开的伤疤，明明已经快要愈合，却再一次鲜血淋漓。
命运从始至终就在同他周旋着开玩笑，终究不会是他如愿的样子。
他什么都记起来了，在他快要忘掉这些的时候。
他是魔教少主。叱咤风云的一世枭雄，天赋异禀的天之骄子。
只不过，这些头衔和那些骄傲，早就一并付之一炬，化为灰烬，和曾经的他一起埋葬在雷区的焦土之下了。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过往的伤痛，也清清楚楚地记得现在的点滴。两世记忆交缠错综，全部涌入脑海。
他轻轻地笑了一下，那笑竟是那样的苦涩，好似下一秒就能够牵引出他的泪，像是溃堤的坝，宣泄着所有难以言说的情绪。
他也不是不想恢复记忆，只是曾经的那个时候，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哪怕熟悉的场景再现，哪怕心里渴望至极，他都没有忆起丝毫。怎料这记忆来得毫无防备，在他可以放下芥蒂过于宁静的时候，又逼迫他重经伤痛。
之前的种种，都像是编织的梦，过于美好，以至于不敢触碰。现在，梦碎了，才看清楚那隐藏的背后，还有那么多血与泪交织的迷茫、恨意与苦痛。
真真是可笑至极。怕是连命运也在笑他吧。
或许他真的很傻吧。又一次遇见了伤他最深的人，又一次跌入爱的深渊，丝毫没有痛定思痛的记性。在客栈里听的那些闲言碎语、江湖传言，居然都是自己的故事。可笑的是，他也作为了一次旁人，笑他自己痴。
世事无常，黄粱一梦，醒来却是一场空。自己回顾此生，不过是场笑话罢了。他永远在受着命运摆布，逃不掉，躲不开。
他忽然觉得，或许那时候就这么死去，也不失为一件解脱的事。
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那抹成为他命运一部分的蓝影，缓缓走来。
蓝兔推门看到坐起身来的他吓了一跳，声音却是抑制不住的惊喜，“醒了？”
“昏睡了一日，你也饿了吧？”她放下手中的木质托盘，碗里的粥还在热腾腾地冒着热气，她转头问他，可是那人呆呆坐着，没有回话。
想是刚想来精神不济吧，她也没有在意太多。只是他目中无神，神情有些淡淡的冷漠，竟是一眼没有看过自己，想来也有些奇怪。
“还……疼吗？”蓝兔柔柔地问了一句，伸手想去看看他脑后的伤口。
眼看快要碰到了，那人却把头一偏，生硬地回避了。“不用。”他冷冷地哼出两字，可是她听得并不真切，像是幻听。
或许是他从未对自己这样过吧，至少很久以来。
蓝兔默默把手垂下，不懂他为何这样。
“我还真是活得久了……”黑小虎喃喃一句，转头对上那双眸，声音低沉，“久到也能见到蓝兔宫主……待我如此的一天。”
那年他与虹猫较量，不敌火舞旋风，败下阵来口吐鲜血，看着他们在月下牵手远走；
那年他被地雷炸得满身伤痕，气息奄奄……
她都不曾问自己一句痛不痛，甚至没有悲伤。
现在，等到她关切的那一天，他却只想回避她了。
一句“蓝兔宫主”，是他们最安全的距离，生疏而恭敬。这是她以前反复要求他的。他也终于学会了。
“你……恢复记忆了？”蓝兔不由得身体一颤，一时间有些站不稳。她试想过很多他恢复记忆的场景，唯独今天，在状况之外。
原来，竟是这样的吗……
冷淡，生疏，拒人于千里之外。
或许，他们终于要被命运推开了吧。只是这次，怕是连靠近的资格也没有了。
原来，她也逃不开所谓的命运啊。这种未知的、被摆布的命运，原来一直是这样伴随着他的吗。
像是两根浮木再次分开，之间隔着整个的山河湖海，任凭谁想要靠近对方，也是力不从心了。她的心在一点点往下坠，落地无声，身体却像是定住了一般，无法靠近亲密，也无法后退疏离。
殊不知他的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她给过他温存，也给过他伤害，爱与恨本就是同根同源，深陷其中的自己，也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和态度来面对她。
往日的点滴一起涌上心头，他们在岚城的初遇、定情、彼此相救、余生誓言……若是没有过去的一切，这一定是他心中最美满的样子，一个余生该有的样子。就算美梦破碎，他们各自回到原来的位置，这份记忆也是刻骨铭心的。
有岚城，有花海，有她。
“三年了……恐怕你和你的虹猫少侠已经双宿双飞了吧？”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许久，用了一种肯定式的疑问，试探地问着她。
这个问题，是他回想起来种种后，最想问她的。
虽说试探，可是他心里还是肯定的，他想不出他们不会在一起的理由。可是，她只身一人在这里与自己发生的一切又怎么解释呢？
是怜悯他、可怜他吗？
他是爱得卑微。可是若是从心爱之人那里只能得到怜悯，他也不会要。
双宿双飞？蓝兔一怔，他竟是这样想的……她想解释，可是喉间像是哽住了，什么话也说不上来。
见她答不上来，黑小虎冷笑了一声，笑中带着苦涩，也带着些意料之中。
“恐怕你的那位虹猫少侠已经知道了吧？说不定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怎么？蓝兔宫主与我在这，是为了拖延时间吗？”
他故意把话说得很冷淡又充满敌意。若是前一个问题他猜得没错，那么她现如今和自己在此地，只有这一种解释了。
那位自诩英雄的人断不会容下他吧。黑小虎暗暗想着，捏紧了双拳。
前一个问题还未回答，下一个问题更是带着利刺向她袭来，蓝兔已有些招架不住，颤抖着身体往后退了一步。
“我没有……”她的声音很轻很轻，眼眶有些微红。
眼前恢复记忆的他，眼底间没了那似水温柔，多出了些寒意。现在的他，猜疑、怀恨，不再信任自己，反而指认自己会害他。他好似已经划清了立场，对她如对敌。
他的眉宇间，又有些像是曾经的那个暗藏戾气的魔教少主了。
他变了，变得有些陌生。
“怎么不说了？你可是从未怕过我的……”黑小虎站起身来，向着她走了一步，他能看出她肩膀的微微颤抖，他以为她是怕了。可是现在论起功力，自己并不敌她，他不懂她在畏惧什么。
明明现在自己才是七剑手中待宰的羔羊。
“你……变了。”蓝兔抬起头，对上他有些邪魅的眼睛，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变了？”他重复着她的话，轻笑一声，随即步步紧逼而来，生硬的语气中带着质问：“我黑小虎扪心自问从未变过，我本就是如此。倒是要请蓝兔宫主好好想想，这段时间你倾心的那个人是我吗？还是说只是因为那样的我与他有几分相似？”
同样的彬彬有礼，温柔含情，像是个仗义的侠士，可靠的眷侣。
那是失忆的他，可并不是魔教少主。
蓝兔也知道，可是她眷恋他的温柔，并不是因为那像另一个人。因为在她心里，他们两人始终是不同的，温柔也是一样。
可这些，她都没有办法告诉他。
“你喜欢的那个人，不是我。”他像是在提醒她一样，“曾经有个人付出一切对你，你还是推开了他……”
现在的他，他认为才是真实的。
眼见说了那么多，她都没有答话，他以为自己全说中了，也不想再过多言语，转头看向窗外的天。
临近夏日的阳光很是耀眼，可是晴朗的天在自己眼中也多了些阴暗与昏沉。
这就是三年后的世界吗？这就是她和他，还有其他五剑打下的江山？
也不过如此。只不过成王败寇，自己已是败者，没有什么可以改变的了。
等等……想到这，黑小虎心中突然不安起来，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
“我父王呢？”少年猛地转身，眼中满是惊恐。
就像那年雷区里，他父王眼中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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