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一）

十二年后

月楼

女子坐在高台之上，身穿翠色旗袍，长发挽起，杏目淡然扫过台下坐客，纤纤玉手转轴拨弦，琵琶声婉转，忽高忽低，节奏鲜明，柔弱如水的女子弹出高昂的调子，一曲毕，台下掌声响起，赞声一片。

龙套一好

龙套二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

女子没有理会台下的议论，站起来抱着琵琶打算离去。

此时，一道红影进入视野，面前的姑娘来势汹汹，摘下红披风的帽子，四目相对，女子长相不差，眉目间带些戾气，让生人觉得有些凶悍，披风的边缘绣了几朵桃花，翠衣女子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稍瞬即逝。

红披风女子细细打量了一番，冷声道。

花意暖你琵琶弹得不错，我很欣赏，我也不差，比试比试？

女子没有理会她，抱着琵琶往台下走，红衣女子却抓住了她，快步挡在她面前。

显然有些不耐烦。

花意暖你觉得我不配做你的对手？

翠衣女子看向她，不恼，反而泛起一抹笑。

林知落今天收场了。

说完，林知落挣开女子的手走下台去，台下的客人议论纷纷，在月楼里享乐的这些人，大多都是花城富贵人家，要么祖上是朱门大户，要么便是经商致富，反正都是些在花城有头有脸的人物，自然认得闹事之人是督军三女儿。

人人皆知，督军的女儿，长女落落大方，温婉动人，又在外国上的洋学堂，是花城名媛圈数一数二的人物，四女出落的也是美丽至极，满身书香气，又聪慧过人，被众多青年才子垂涎，三女虽然坠崖早折，但自幼才名扬于花城，至于这二女花意暖，小小年纪偷鸡摸狗，不学无术，却凭借学了点琵琶自命不凡，今儿个居然跑到月楼找琵琶名动花城的知落姑娘自取其辱。

碍于毕竟是督军之女，在场客人也不好说什么，但打心里瞧不起这个花意暖。

知落姑娘离去，花意暖扫了眼台下，气得直跺脚，亦离去。

天色暗沉沉，细雨蒙蒙，积攒的雨水自青瓦而下，落进水坑，溅起层层涟漪。

一道倩影缓缓而过，油纸伞下，翠色耀眼，身姿曼妙，水蛇似得腰管儿纤细，微风轻抚女人额前碎发，樱桃小嘴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气质绝佳，温婉大方。花城是典型的北方气候，即使春季微雨，轻抚柔和，骨子里却依旧暗藏着寒气，稍不注意便会染上，这样一个柔和的女子，显然和这寒气行程两个极点。

街上人力车夫冒雨营业，黝黑粗糙如老树皮的脸上雨水如汗水，只顾着跑路忘记了擦，一不小心便会钻进眼睛里。

顾生陌让一下!

年轻男子推车过来，车轮碾过积起不久的小水坑，溅起透明的小水花。

眼看着冲撞过来，林知落下意识退了一步，男子同推车从她眼前跑过的那一瞬间，时间好像停止了片刻，清俊的容颜和记忆中的某个人重合，林知落眼前一亮，等她反应过来，男人已经走远。

不顾脚上的高跟鞋，小跑着去追。

男人在一家孤儿院停下来，林知落气喘吁吁，脚趾隐隐作痛，大概是鞋子太硬的缘故。

她想脱下来，但也只是想想。

忍着痛意，她躲在暗处悄悄观察男子的举动。

下一秒，男子将车子推进了孤儿院。

等他再出来的时候，车子里空空如也，林知落跟在他身后不远处，男子突然转头，四目相对。

时隔十二年之久，他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出落得俊逸斐然，气度翩翩，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因为他那双让人看过一眼便不会再忘的眼睛，因为他从小到大那深入骨髓的孤冷。

男人眸子里闪过一丝迷茫，女子却温柔地笑着，樱唇微张，道。

林知落顾生陌!

顾生陌不语，静静站在原地。雨势渐渐变大，淋湿了男子乌黑的头发和单薄的衣衫。

林知落走过去，油纸伞偏向了男人。

林知落还记得因自吗？

男人闪过一丝惊讶，语气中带了一丝不确定。

顾生陌是你？

像是反问，像是自问，又像是确定。

那年，花因自和二太太坠崖，幸运的是，山崖壁上稀疏长了几棵树，接住了掉下来的两人，鹅毛般的大雪盖在两人身上，地冻天寒，花因自都觉得自己活不了多久，趴在树上不敢乱动只能看着二太太瑟瑟发抖，二太太也看着她，就那么静静看着。

大概过了一日，暮崖下来了好几队人马，有的身着警服，有的素服布衣，可两人都没有了挣扎的力气，看着救星一个个如同西下的夕阳，渐渐远去，人想拦，却怎么也拦不住。

这世上，有太多太多的东西令人想拼命拥有，可是越拼命，想要的东西就离你越远。

后来，她冷得昏过去，只记得再次醒来，眼前映入少年毫无表情的脸。

那个少年，她认得，是她和意暖给过包子的那个，他依旧穿着褴褛衣衫，脸上却很干净，头发也被打理地整整齐齐，她起身，男孩力气很大，将她按下去，在她旁边放了杯水便离开了。

她受了风寒，又冷得厉害，缩在被子里没下地，晚上，男孩再次进来，后面跟着二太太，还有一个她从来没见过的中年女人，女人瘦肉，皮包着骨，乍一看，有些吓人。

那是花城第一家孤儿院的第一任院长，两年前去世了，刚开始的时候，她收留了包括顾生陌在内的五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到后来收留的人数去越来越多，她花光了所有财产还是管不饱孩子们的肚子，再后来，二太太带着她离开了花城，再次回来，她已长眠于地下，这孤儿院却收到了众多人的资助，为越来越多孩子提供安稳的环境。

这人人自危的乱世，她绝对算得上是一个女英雄!

回过神，两人已经来到了顾生陌的住处。

一座简陋的小木屋，外形简单朴素，走进去，更简单朴素，一张用木板安置的床，床旁边用木板和砖头做了一个简单的桌子，桌上放着一些干花瓣，一些用花瓣制成的胭脂水粉，还有一些化妆用品。

林知落拿起其中一个胭脂瓶，香气袭人，她忍了忍，最终还是没忍住，问。

林知落这是…

男人把随身包拿下来，淡淡地解释。

顾生陌以前学的，来钱挺快，做了些日子，有了些名气，孤儿院需要钱，便成了正业。

笑容在脸上一直未散去，林知落转头看他。

声音如水般温柔。

林知落那我以后上台表演可以找你替我化妆吗？

男人有些不可思议，还在深思，林知落没等他回答，又说道。

林知落放心，不是白化。

男人终是应下来，女人高高兴兴的离开。

夜幕降临，云家大院沉浸在一片漆黑之中，树影婆娑，月光如白霜，浅浅铺地，鸟雀暗处低叫。

园中有人挑灯慢行，蓦地，树梢异动，挑灯人眸光微动，回头，异动消失。

‘啊！’

一粒石子穿过树梢，一抹红影落下，女人趴在地上暗暗吃痛，白色长袍映入眼帘，抬头，男人容颜非凡，剑眉星目，暗黄灯光也挡不住他脸上的白净，说实话，花意暖还是第一次见长得如此白嫩的男人。

男人俯身，欲扯掉女孩脸上红色面纱，花意暖反应迅速，跳起来躲开，两人院中过招，男人是个练家子，花意暖不是他的对手，只好与他厮磨，借机脱困。

包袱中有根金条‘哐当’落地，动作戛然而止，四目相对，愣了半天。

花意暖附身去捡，男子恼羞成怒，两人又扭打起来。

云自许姑娘年纪轻轻有手有脚，何故就做了贼？

花意暖云家乃花城首富，还缺这点金银？

花意暖眼疾手快，率先将金条捡起来，下了狠劲，打算速战速决脱身。

男人一直纠缠不休，谁也没想到一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人居然功夫了得。

许是动静太大，不久院子里便多了几盏灯亮，花意暖不再纠缠，出其不意给了男人一掌，翻墙而出。

苡画院

灯火阑珊，花意暖不走寻常路，再次翻墙。

一楼客厅通亮，花意暖抱紧怀里的包袱，露出个脑袋望过去，花少仁，大太太，三姨太，四姨太，花梦知，花盼才，父亲昨天刚纳回来的小他二十岁的五姨太，以及在花意暖意识中还在出国留学的花月冷，她身边还有个洋人…

那人金发卷毛，皮肤极白，鼻梁高挺，西装革履，一双碧眼流转于花少仁和花月冷之间。

停留半天，花意暖抱着包袱走进去，屋子并没有因为她的出现而变得安静，花少仁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语言，眼神愤怒，不用猜都知道，他一定在骂那个洋人。

花月冷似是委屈，眼眶通红，乞求道。

花月冷爹爹，您别说了。

花少仁更加愤怒，切换了中文。

花少仁你这个不孝女，还有脸叫我爹？

花少仁我这是造了八辈子孽才生出你这么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