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所有的等待都在见到他的那一瞬间化为虚影。像那些肥皂泡,越涨越大,然后在相遇的那一刻破裂,只剩下还残留在空气中五彩斑斓的光影。
已是傍晚,屋外只剩些许夕阳,时染怕黑,房内早早地点上了灯。
男人就在这摇曳的烛火中,深情的盯着她的眼眸。
“时染......”他发出的声音已经有些虚弱,像飘在天空上的云。
女人赶紧扶住他,将他扶到自己床榻之上,才用手指摹着他的容颜,柔声道:“你终于回来了啊。”
可触手的皮肤是热的,她怔了一下,所有的柔情戛然而止,她将自己的额头贴到他的额头上,下一秒就落了泪,“你怎么这么热?你怎么这么热!”
她赶紧扶他躺下,自己慌手忙脚地跑去外间端凉水,又招呼了丫鬟去叫郎中。
虽与将军相伴三年时光,可从来都是将军将她护在怀里,护在掌心,她何从遇到过这种情况啊。
她将温水端到将军枕边,扶他起身,半靠在自己怀里,一点点喂水。
男人发梢已经乱了,头上戴的官帽也只是堪堪维持着它直立的外形,脸颊倒是干净,一想就知道他是一进京就去面见当朝皇帝,特意擦的。
只是男人靠在她怀里,眉头依然锁着,似乎很痛苦的样子。
时染心中隐隐有了猜想,却也努力稳住自己的心神,一面出声问他,“将军可是伤到哪里?”
却不知自己说话的声音都发着抖。
男人终于将茶杯里的温水喝干,忍着痛点点头,然后撩开自己的外袍,将斑驳的血迹露给她看。
血迹都在小腹,长时间的奔波使本来刚刚长好的伤口再次裂开,红色的粘稠的血液透过内衣中衣,居然已经染到了最外面。
时染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如雨水一般落了下来。
“将军......你伤得这么重为何还要来我这里?”
“我这里哪有什么好郎中啊将军。”
她一面说,一面提男人解开外袍,又解开外衣,想要替他擦拭一下伤口。
却突然被男人握住了手腕。
“你现在怎还想着那种事?”男人说话已经没有什么底气,却听得出依然在努力调笑。
时染一时间竟然没反应过来,等她反应过来了,耳朵却是一下子红了。
“我哪里想什么了?我只是想替将军擦一下身上,哪里想那些了?”她说话还带着哭音,手上也依然在努力挣开男人的手掌。
只是男人本身力气就大,即使这会儿受着伤,也依然有一些力气。又加上他多年军旅,武功更是在常人之上,有点巧劲儿便能制住一个弱女子。
可见她还在坚持,男人轻轻叹了一口气,“擦擦别处吧,不想让你看到伤。”
她狐疑地抬头,对上男人的眼神,想从他已经涣散的目光中看到一些真话。
男人终究还是败下阵来,一五一十道:“无大碍,战场上受了点皮肉伤,本来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大概是京都天热,又有些不适。”
说完,还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别哭了,嗯?”
他话说的简单,可她哪里肯信?却也没办法,只好点点头,一面继续为他擦拭脖颈、双手,这些露在外面的部位。
郎中到的时候,她已经帮男人擦拭好了所有露在外面的肌肤,可男人的体温却是越来越高。
小丫鬟请来的郎中也不过是街头开诊室的普通郎中,只是这郎中离她们青|楼近,也算是这里的常客,说话办事格外严谨,更不会多言一句。
这会儿也只是垂眼紧紧地看着将军。
然后将军递给他一个目光,郎中意会,回过头来叫时染离开,语气倒是十分客气,“姑娘,咱们还是回避一下的好。”
刚刚那一眼时染自然也看在眼里,纵使心下担忧得不得了,却也扶一扶身,出声道:“那有劳郎中了。”
说罢,从袖中取出几钱铜钱,轻轻放到郎中手心,然后才转身出去,关上了里间的门。
时染哪里能安心在外面等得下去呢?
她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伤才能伤了战无不胜的将军,想知道为何将军要如此着急地赶回京都,想知道将军为何要带着这一身伤跑来见自己。
更想知道将军是否安好。
一炷香的时间,郎中才从里间出来,却只告诉她要拿凉的湿毛巾为将军降温,还给了她一份药方,多余一句关于病情都不说,问他就是一脸高深莫测地说:“将军说了,不让小的多言。”
时染无法,只好付了诊费,又将药方交给丫鬟,叫她去取药。
等她再回房间,将军却已经睡了。
高烧之下的男人,脸颊染着浓郁的红晕,大概是肚子上的伤又有些疼,他皱着眉毛,睡得极不安稳。
时染给他将额头上的毛巾再一次弄凉,越看越觉得心疼,只希望这一身伤是长在自己身上,也不愿自己的大将军收这些罪。
她帮他掖了掖被子,又将右手伸到被子下,紧紧握住男人的手。
男人幼年便习武,刀枪剑戟练一遍,手掌上的茧结了厚厚一层,甚至都不会觉得扎手,只能感觉到厚厚的一层硬茧。
时染握着男人的手,一面心疼得落下泪,一面念起男人的种种好。
她在这里三年,就被这男人养了三年。
她本身一届舞女,虽不及娼|妓那般叫人唾弃,可从这楼出去,又有几个能被人正眼相待。可将军待她,却是一向极好的。
极其温柔地问她感受,极有耐心地等她开口。
甚至根本不会有人相信,将军养她半年的时候,才第一次要了她。
因为将军一直在等她同意。
三年时光匆匆而去,她也在等自己能攒够钱赎自己出去的那天。
等到那天,她一定跑去将军府求这男人收留,哪怕是在家里替他打扫家务,哪怕只是当个丫鬟呆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那也是极好的。
只要能为他好,那都是极好的。
只是舞女不同娼妓,赎身费更是高的可怕,要上千量白银。
如若将军不来,她都会下去跳舞,只为能多拿些银钱,只为能早些出去。
只是,眼下,出不出去似乎已无关紧要。眼下这男人好好的才最重要。
才半晌时间,将军额头上的毛巾又温热了,时染只好抽出掌心,再次替他换凉的毛巾。
一个晚上的时间,时染连眼都不敢合,一会儿替他换毛巾,一会儿给他喂药,就这么守了一夜。
连丫鬟都去睡了,她还那么守着。
直到将军出了几身虚汗,体温终于降了下来,她才最后一次提将军擦干身上的汗渍,然后实在撑不住睡了过去。
梦中的将军,将她掌心握在手中,拥她在马上,带她看盛世繁华,带她看他打下的江山。
时染睡得并不安稳。男人醒来,稍稍动了动手指,握着他手的时染便突然惊醒。
“嗯?”只是醒得太急,人还有些懵。然后才反应过来眼下的情况,急急忙忙起身,用手背探他额头的温度,然后才长呼一口气,轻声道:“终于好了。”
她知道将军身上的伤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只是那郎中走的时候说了,体温降下来,将军就算是从鬼门关回来了。
这么想着,甚至眼泪都要流下来。
却被将军一把搂近怀里。
时染怕碰到男人的伤口,赶紧用小臂撑了一下。男人却浑不在意,只将她紧紧搂在胸口,也不说别的,只道:“别动,让我抱会儿。”
时染这才放松了自己,轻轻靠在他怀里。
“将军,给你倒点温水吧?”
将军没说话,依然这么抱着她。
半晌,才终于松开她,声音却已经十分哑,“好。”
说完,还舔了舔自己已经干裂的嘴唇。
他嘴唇很薄,又很久没进水,这会儿已经干到发裂,斑驳着深深浅浅的纹路。
粉红的舌尖轻轻舔过已经干裂的唇。
时染只瞥了一眼,便自己腹诽,明明一个很平常的动作,倒叫将军做的病娇味十足。
果然脸好看就是有优势。
她一下想到自己初见将军时的样子。
那年,她才刚刚十五,第一次跳舞,自然不会给她安排在客人很多的傍晚,只安排在午后的时间,台下零星才几个客人。
可不管人多人少,她能有独舞的机会,就要好好珍惜。
她一身淡粉色的衣裙,就这么自己一个人在台上跳了半个时辰。
中途连乐队都走了,她依然没放弃。
直直跳到下一个姐妹上台,她才敛了裙摆,微微鞠躬,微笑着下去了。
那时候她还和很多人一起住,也根本没有什么丫鬟,最多几个小姑娘有一个丫鬟,帮着她们打理一下房间啊,准备一下饭菜啊这种事。
她还没回房间,便被人叫走了。
妈妈这一路上都在旁边聒噪着讲着:“你可是撞了大运了!才第一天出台,就叫人瞧上了!”
“一会儿机灵点,那位爷是军营里的,是个副将,家里头也厉害着呢。”
“你可有福着呢!”
时染被说的一愣一愣的,其实根本想回绝她。虽然知道这些全是妄想,但她只想安分守己做个舞女,根本不想做皮|肉生意,这会儿被妈妈说的更是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心下却也自己不住的嘀咕,才15岁就做了副将,前途无量,却来这地方寻花问柳,不是个风流鬼,就是有什么别的癖好,亦或是长得其丑无比。
等她见到真人的时候,她就把最后一句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