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安溪

安溪发烧了。

这个并不常见，即使生活在隧道里的时候，他也是不太会感冒发烧的，但在摄影师访问当天的晚上，他却烧得厉害，口中喃喃自语

邓佳鑫什么花园？

耳畔出来夹心的疑问，但他也不知道夹心在问什么。

他觉得身体轻飘飘的，灵魂好像脱离的床铺，朝着天花板飘去，然后在自己意念的作用下，溜出窗外，沿着重庆上空飞行，他觉得害怕，想要呼唤，但又怕惊动自己的灵魂，以致于从高空跌落。

灯火最辉煌的地方，那里曾经有我的花园。灵魂望向渝中半岛的方向，之后朝着高楼间的缝隙飞去。

那是一个阴雨寂寥的午夜，借着巷子里昏黄的灯光，他毫无睡意，坐在院子里整理自己的花园，杂物都要收走，种子要好好种下。

朱志鑫你在做什么？

有个细嫩的声音问道。

他回头，发现外面的巷梯上站着一个人，灯光在那人脸上留下明显的线条轮廓。自己怕他，一个小孩子应该怕任何比自己高的陌生人。这个陌生人他不认识，应该不是十八梯的人，或许是外来人。但不应该是游客，游客是不敢在这个午夜时分，离开一旁的解放碑来这种贫困区的，太危险了。

他判断，对方是一个外来打工的，很多乡下来的人，身上没钱，会选择在十八梯落脚，一晚上的住宿费只要几块钱而已，但住宿条件是不上档次的，不比在城市里找个垃圾堆躺上去更强。

安溪　没做什么。

他不想被任何人打扰，只盼望着那人识趣点，自行离开。

朱志鑫我看到你在搬动好多很漂亮的东西，把中间的土地清理出来。

那人竟然轻轻地拉开几乎破碎的竹门，走了进来。

安溪觉得有些害怕，他的个头很小，怕很多东西，有时候野猫野狗也怕。他尽量蜷缩自己，以显得自己毫无威胁力。等那人走在自己坐着的石阶前的时候，他都不敢抬起头来。

朱志鑫你为什么不看着我？

那人问。

安溪斗胆抬头，发现此人正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白皙的脸庞上面无表情，黑色眼睛里看不出温柔还是冷淡，那长长的头发在夜风下飘荡着，放佛春日的柳丝。

安溪呆呆的，忽然觉得对方不会伤害自己。因为她太圣洁了，他脑袋里想到的只能是天上下凡的仙女。

朱志鑫你在种什么？

那人蹲下来，用纤细的手指打开安溪紧握的双手，发现了一些种子。

安溪　花的种子。

安溪嗫嚅着。

朱志鑫我最会种花了，我曾在自己家的玻璃房里种了很多漂亮的花朵。

安溪很相信她。接下来，她帮助他梳理破旧墙根下的土地，等他撒上种子后，帮他把水提了过来。

朱志鑫这是属于你的秘密花园吗？

安溪点头，然后向她展示自己拥有的财宝，基本上都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有些东西收拾收拾就卖掉了，有些东西永久地搬到了这个秘密花园里。

安溪　我最喜欢那个独角兽。

安溪说道，那是他花了大力气一路拖着，弄到这里来的。有时候他会踩着凳子爬上去，骑在独角兽的背上。也许独角兽是某个艺术展或设计店的装修物，现在用不上了被扔了出来，但却是安溪最喜欢的玩具。

那个少女没有离开，第二天在清晨的暖煦里，她又过来了，问他能不能带着她熟悉这座城市，安溪答应的很爽快。他现在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等种子长出小苗来的时候，她带了颜料，为他把周围的墙壁上画满了各色的图案，有高山、森林、动物，还有一个山谷间的玻璃房，房子里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花朵，还有两个人。

安溪　他们是谁？

安溪指着问。

朱志鑫站着的是我。

安溪　坐着的呢？

朱志鑫一个迷路的人。

安溪　为什么迷路？

安溪听不懂。

朱志鑫因为他在寻找不存在的东西。

安溪　那你的房子在哪里？你是哪里的人？

朱志鑫我是许多地方的人。

她回答。

安溪听不懂，但也觉得对方故意不想告诉自己，这一点让他有些伤心。

他的灵魂继续飞翔，跨过长江，到了长江国际大楼，那是他现在工作的地方。在那里，他像普通练习生一样接受训练，最怕的就是压腿。在这个年纪，身体已经不像更小时候柔软，所以训练的时候一身疼痛。

但这座大楼让他一下子想起的不是夹心，也不是左航，而是朱朱。他有一张像她一样的脸。一开始，或许安溪以为许多年前的那个少女是朱朱的姐姐之类的，但询问之下，并没有。

朱朱没问为什么，而一旁的帅帅却悄悄对朱朱说：

苏新皓他崇拜你吧。

在他们两个人眼中，自己俨然是个奇奇怪怪的人。但他们表现得很理解，觉得任何一个流浪儿出身的人，只能比自己更奇怪。

左航总是乱出主意，他会踮起脚来，把胳膊搭在自己脖子上，一只手捂着嘴巴在他耳边说：

左航我帮你去问朱朱，说你就是因为喜欢他，才跑上十八楼的，看他怎么说。

之后他的灵魂被扯了回来，越过鹅岭公园最上方的红色亭子，他看到了疾驰的2号线单轨列车，就像沿江滑行的一根白色线段。

有好多次，他曾坐在2号线上，穿行在城市半空中。但第一次坐的时候，是跟着她。那天依然有着暖煦的阳光，光线凑个偌大的窗户玻璃上平射过来，坐在对面的她脸上一片红光。

列车里没有其他人，只有她和自己。也许是记忆出了问题，屏蔽掉了其他人的存在，但现在脑海里呈现的只有两个人，相对而坐，城市静悄悄的，唯有车厢压过铁轨的声音。

安溪　你以后真的会离开这里吗？

朱志鑫会的。

安溪　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朱志鑫我的名字是……

就在她说出口的时候，列车驶入了佛图关公园的山体隧道，隧道里的气压回响吞没了她的声音，昏暗的光线掩盖了她蠕动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