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在彼空谷

　　　回到苦良居，雨已经快要停了。雨夜生意自然也不怎么样，我远远看去，只有大堂和楼上的春阁、秋阁有亮光。凤仙居更是利落，索性闭门修整，和其他建筑一样黑漆漆静悄悄的，只剩下了苦良居有光亮。

　　　苦良居也闭了门，我看到原来挂着牌匾的门额光秃秃的，又想起阿朱，心中一阵苦涩泛过。失神了片刻，我深吸口气，叩响了门。

　　　开门的是小四，他扫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的身后，有些疑惑，却没多说什么；“先进来。”

　　　进了堂里，也是静悄悄的，没有一个酒客。小四伸了个懒腰，倦怠道：“来我屋里吧。”然后他熄灭了厅里的烛，大堂也归于黑暗。　　　　

　 “你什么时候出去的？我竟没看到。”小四给我倒了杯热茶，想让我暖和一下。

　　　“走窗。”我耸耸肩，接过茶碗，一饮而尽。

　　　“你真敢跳啊。”小四一脸不可置信，给自己也倒了碗茶，徐徐呷了口道：“大理寺卿他们呢？”

　　　“散了。”我回答依旧简短。

　　　小四点了点头，低声问：“你们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啊？”

　　　“不该问的别问，”我反问道，“掌柜的呢？”

　　　小四撅起嘴，摇摇头，叹道：“歇息啦。还是老毛病，咳嗽，头晕。这两日天气突然转冷，昨夜里跟你置了场大气，又赶上这潮湿天气，就病了。”

　　　“叫他少喝点酒。”我不屑。

　　　小四点点头，算作答应，又叹了口气，问：“今日午后，寺卿大人早早在秋阁摆了酒席，穿上祭祀的隆装等待。刚刚听闻暴雨，去秋阁检查门窗，却发现人都没影了，那件六章还挂在椅子上，你说这是何苦哟！”

　　　“小四啊......”我拍拍他的头，轻声说，“有些事情不是你不想就可以躲避的，等你也长大了......你就懂啦。”

　　　我不禁想起了不久前那个男人的狂言，虽然轻狂，可从他嘴里说出来，却令人信服。

　　　“我还是不懂......”小四挠着头，“你们不应该是最好的朋友么？”

　　　“朋友也是会走散的啊。人生就是有很多很多的岔路，没人会陪你一直走下去，总会不断有人选择另一条路，最后走向尽头的只有你自己，因为你是你，而别人不是你。”

　　　小四似懂非懂，但还是点了点头。

　　　“如果......”我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口，“如果怀英和阿朱走向两条路口，如果你是我，会怎么选？”

　　　“我想你们三个是要一起走下去的。”　

　　“不，必须选择一个。”我重复道，“必须，一个。”

　　　小四沉默了，他看着跳动的烛焰倒映在深褐色的茶水中，映出少年的点点眉眼，像是透过一汪池水看自己。

　　　良久，他抬起头，神色黯然又复杂。他轻声说：“你会选择阿朱，对么？”

　　　我没回答，但用眼神默认了。

　　　他低下头，似乎无法理解，但他的确说的没错，这似乎是矛盾的。过了一会，他又说：“可是，这只是我的猜测。无论我再如何猜测，也不是你，更不能为你做决定，所以当如何选，你应该问自己才对，不是么？”

　　　我用力点点头，笑道：“你是今夜第二个跟我这么说的人。我知道该怎么做。”

　　　小四没有因为这句话而高兴起来，他似乎还在思考什么，垂下头很认真的样子。

　　　我岔开话题，随口问：“春阁似乎是出租了？谁这么阔气，能租下春阁。”

　　　“说来也怪，”小四回答，“这是位新面孔，指名要春阁。据说是位剑道高手，藏剑千把，外号叫千剑道长。”

　　　“没听过。”我诚实摇摇头，心里有些不屑，“这道长听起来这么厉害，却是住酒馆的么？倒有些不合身份了。”

　　　小四猛地拍了下桌子，急道：“对了，掌柜的让我转告你，最近店里的事宜先由你主持，遇到难以决断的大事再劳烦他老人家。”

　　　“免了吧，我最近有的忙！”我叹口气，又疑惑起来，“最近有什么大事么？”

　　　“你不知道么？”小四更加疑惑似的，见我神情的确无假，撇嘴说，“你当真便如足不出户般，天大的消息都不灵通。过几日要举行秋收祭典，陛下、太子、文武百官必须到场，阵势空前浩大。到时候车队会从这条街经过，一直到城北的集上举行表演，所以会有很多客人，大概要很忙了。”

　　　“还有这事？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当真是孤陋寡闻了。”我嘴上说的轻巧，内里却是心神俱颤，一时间仿佛有了头绪，可又想不明白。我急着回房好好捋捋思路，点点头回答：“我知道了，你快休息吧，我也要回房了。”

　　　“喂，你可要记住啊，喂！”小四在后面喊着，我却没心思再寒暄几句，只想抓紧时间，免得思路又断了。我出了小屋，握住了门环，却听到小四继续说了些什么。

　　　“你刚说的话是有问题的，”小四轻声说，“他们在岔路口分道扬镳，你不管选择谁，都代表了......你抛弃了另外一个人啊。你们三个人本该是最好的朋友，可是却有一个人要独自走下去......他的心里多难受啊，他那么孤独，只能看着自己和两个朋友渐行渐远.......”他透过门缝看向我，我看到了一双深黑色眸子藏着悲悯与难过，倒映着星辰、银河与烛光，悲意滔滔不绝，仿佛要溢出来。

　　　我愣在原地沉默了片刻，骂道：“别他妈想些不该想的，睡觉！”

　　　然后我用力关上了门，可门缝合上的短短瞬间在我眼里不断变长，那双眸子一点点消失，悲伤却像是镌刻在心里。

　　　我看着紧闭的屋门有些发怔，把最后那句“做个好梦”憋在嘴里，最终还是咽了下去。屋里的光消失了，他休息了。

　　　我宛如死尸一般回过身，慢慢走上楼去，每一步都像踏在危楼之中。

　　　今夜真是奇怪，竟然被一个孩子问倒了。我苦笑着摇摇头，谁会在乎第三个人的心情呢？让他自生自灭去好了。

　　　可是......他好像的确很孤独。　　

　　　秋阁里，几个伙计还忙得热火朝天。桌上的饭菜几乎没动，酒也只喝了一坛，这可麻烦了几个伙计，还在忙里忙外的收拾。

　　　那件六章被挂在了一旁，一动也不动，像是和它的主人一样睡着了。

　　　“您别急，我们马上就收拾好了。”打头的伙计颈上还围着一条汗巾，喘着粗气跟我说。　　　想来我现在算是半个掌柜，点了点头，“我去走走，收拾完就休息吧。”

　　　他连忙哈腰点头，我心中不禁苦笑，从前只有我向别人弓腰的份，如今算是飞上枝头变凤凰？

　　　我心乱如麻，把怀里那几本书紧了紧，退出秋阁，在廊里徘徊。整栋苦良居几乎都是黑的，像是死了一样沉寂，收拾东西的伙计们连大气都不敢喘。我有些享受这种安静，迷离中，嗅到了沁人心脾的茶香。

　　　心下里略一想，便是春阁的道长了。今日里午后，也闻到过同样的茶香。

　　　我按耐不住好奇，踱步到春阁门前，茶香更加浓郁。只是门紧关着，我只能看到烛光投在门纸的影子。我在门口来回走动，想找个缝隙偷窥一下里面的情况。

　　　“何必偷听，”屋内有人说，“请进吧。”　　　我心下一凛，硬着头皮推开门，只觉得精神一爽。也不晓得是如何神茶，竟有一种初春花开遍野的芬芳。

　　　正当中坐着一位老者，须发飘飘，便真如书中神仙。两旁两位童子，神色淡然，一手扶腰一手把剑，却看都没看我。老者身前一张桌案，只放着两杯一壶，却只是喝茶，甚至连抚琴都省却了。

　　　“您就是......千剑道长？”我迟疑着问。

　　　老者点了点头，微微一笑，“客人请坐。”

　　　我小心翼翼的走过去，坐到道长对桌的蒲团上，面前还有一杯袅袅的热茶。道长带着一丝鼓励的看着我，我试着呷了一口，只觉一阵清凉之气自咽喉涌向肺腑，万千淤塞畅通无阻长驱直入，当真是妙不可言。

　　　我有心想夸夸这好茶，却不知从何说起，索性闭嘴。闷起声来，小口喝茶。

　　　一杯茶见底，我小声问：“道长......找我有事？”

　　　“是，也不是。”道长捋捋胡须，“来者皆是客，良品当享之与天下，万千缘分，话到嘴边，不过落在这小小盏茶上罢了，仅此而已。”　　　我听得似懂非懂，却也是忙不迭的点头称是。

　　　“客人若无言，此缘则云散。”道长笑说。

　　　“不、不，”我连忙说，“听闻道长一生钻研剑术，门生遍及天下，藏剑三千把......是否？”

　　　“虚名而已，”道长摇摇头，“客人若为此等世人传说之真假斤斤计较，反倒是失了大智，困扰于这凡尘俗世。”

　　　“非也、非也，”我努力想让自己说话显得文绉绉，“凡尘尔尔，亦当漠不关心。实乃有事相问，不知道长可否解惑一二。”

　　　“客人这般说话倒也有趣，何必和我老头子客气。”道长哈哈大笑，“客人有惑，尽管质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深吸口气，轻声问：“您知道干将莫邪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