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凄凄（三）

“那时漠河各部烧杀抢掠，多亏王爷救下我一家。”

……

厨娘絮絮叨叨同我讲了许多傅沉的好，我却再没听进去。若如她所说，覆我漠河各部，于漠河子民反是幸事？

漠河旱灾，大宣送去的救济粮。瘟疫，大宣派遣的医师。桩桩件件，原来阿翁早就失了民心。傅沉，杀了阿翁，救漠河子民于水火。我咬牙切齿恨着的仇人，竟赐予我昔日子民如此大恩。

案几上的花茶失了香气，我恍然因着单单的仇恨，忽略了傅沉本身，当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有所改观，却放不下阿翁阿娘的死。这般两厢为难，我思虑纷杂。

“哈哈，七七！”

从未听过的爽朗笑声，傅沉大踏步走了进来，手中还扑腾着一只大雁。

“这该不会是？”我一顿，想起阿古那日说的以雁为聘。

傅沉扯扯嘴角，招呼下人去准备笼子。

“今日外出狩猎顺便打下，没什么用处。”

傅沉别别扭扭解释着，眸光时不时瞥过我的小腹。直到临走，到底也算是说了几句关心的话。

阿烈还小，漠河此生已无望回去。还有我腹中未曾出世的孩子，我是否该与傅沉修好，让他们度过没有仇恨的一生？

思来想去，无果。却在下人闲杂的话语中听闻，傅沉被赐婚了。

我不懂中原的官阶，听着是个来头不小的官家小姐。正正压在我的头上，成了当家主母。

嬷嬷明显担心了起来，害怕我腹中的孩子活不到出世。我将这话说与傅沉听，他定定看了我许久，将我拥入怀。

“七七，我会保护好你，”傅沉神色认真，信誓旦旦，“若儿人很好，也断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我不知他信誓旦旦的是前半句还是后半句，却让我这几日昏沉的头脑清醒了起来。若没腹中胎儿，说到底，我仍旧是傅沉可有可无的玩物。

傅沉大婚的日子真是快，眼看着喜事将近了，我已身子沉重，鲜少出别院。傅沉亦好久不曾来看我，说是忙着大婚。嬷嬷告知我的时候，语气中或多或少夹杂着难过。嬷嬷对我真是好，会为我思虑，为我打抱不平。

心中竟有淡淡失落。或许总是习惯夜半时分留出半榻，习惯睁眼看见一张睡颜。习惯抚平他微皱的袖摆，习惯撞进他倒映着我的眼眸。习惯，真可怕。

怀胎六月，傅沉大婚，别院也挂上了大红灯笼。不知是否害怕我冲撞了他的美娇娘，傅沉派人把守着别院，我踏不出半步。

没有人再进入这别院。想来也是，我不过是傅沉王府一个妾，于中原举目无亲，平日来的最多的便是傅沉。傅沉半月未来，倒显得别院空落落的。

迎亲队伍浩浩荡荡，我暗自苦笑，不知何时，竟觉得大红色这般刺眼。别院地处燕京偏僻处，傅沉迎亲队伍绕着道儿走，倒显得是刻意的一般。

“听说这迎亲的路，是王妃亲自选的。”嬷嬷如是说。

对我的敌意这般大，也算是看得起我。远远的，傅沉一袭红衣，座下马匹缓缓挪动，勾起的嘴角，带着真挚的笑意。看见立于院口的我，明显一愣，脸色迅速沉了下来。

傅沉见我向来一袭白裳，我也曾不切实际幻想过，他大婚的红袍当是极致的好看。如今一看，果真是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我转身回了别院，按下心口冒出的一丝抽痛。告诫自己，过多的奢望，最终会什么也得不到。道理同我的心有天大的差别，我脑中清清楚楚列着不该触碰的感情，让我一夜未眠。

没过几日，令我意想不到的，傅沉新进门的王妃来了别院。我起身想说些什么，触及她瞥向我隆起小腹的眼神，最终都化作了无话。

“我无意争宠，只想好好活着。”寂静中，我艰难开口。

那王妃却突然笑了，告知是陪嫁嬷嬷一定要她来这别院立规矩，送了我些安胎的补品。她这般行事，反倒教我羞愧于方才的小人之心。或许，她真是如傅沉所说的大度。

“七姨娘，”临走时，王妃侧着身子淡淡开口，“你是有个弟弟，唤阿烈吧？”

未等我反应过来，她又恢复了方才的和善，叮嘱我安心养胎，扬长而去。

细细算来，我有将近一个月没见过阿烈了，她这般说，莫不是阿烈出了什么事？我浑身发冷，颤抖着抓住嬷嬷的手，“阿烈呢？为何阿烈许久没来看我？”

嬷嬷没有回答我的话，她日夜陪着我，鲜少关心他事。过度的忧思动了胎气，傍晚便见了红，也得以有了见到傅沉的机会。

他一脸紧张地盯着我，不知是在紧张我，还是这腹中的孩子。

“阿烈呢？”

傅沉敛眉，大掌抚上我的小腹，“阿烈顽皮，我怕他劳你动了胎气，这些时日不会让他来打搅你。”

“那你让我见他一面。”我不敢轻信，只想亲眼看看阿烈是不是好好活着。

“七七，莫要忤逆我。”

王府的管家急急跑来，说府内的王妃闹了起来。傅沉听完在别院站了半晌，还是离去了。

“七七，你向来是最懂事的。”

傅沉临走前如是说。

我看着浩荡离去的人群，看着傅沉的背影。幽暗的烛光冷冷清清，我蹲在地上笑到眼角沁出泪滴。一路颠沛流离，我始终未能想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换来这样的结局。

蠢笨如我，未能保住腹中的孩子。那夜饮过安胎药，腹痛难忍，竟是当天夜里便小产了。下坠的痛，腹中的温热渐渐剥离我的身体，没了那血脉相连的感觉。就在我痛哭到声嘶力竭时，傅沉在王府的温柔乡。

说我蠢笨，是因为那安胎药，是用王妃送来的补品熬的。害死我孩子的是傅沉的王妃，那个前两日来别院与我相谈甚欢的女人。可笑傅沉听完我说的话，竟明显有了怒意。

“七七，我从前觉得，你对我还是有几分情分的。”傅沉神色阴翳，“没想到，为了你那个弟弟，竟然不惜小产来对付若儿！”

“阿烈之事我固然有错，只是七七，你比我想的还要狠毒。”

“你可知你杀死的是你的亲骨肉！”

我脑中轰然炸开，“你说什么？阿烈怎么了？”

傅沉红着眼，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阿烈？呵呵，死了！是啊，现在你全族都死了，怎的，你要去殉葬吗？”

阿烈死了。他在最暖的季节同我来到燕京，却死在燕京的第一个寒冬。我同他当是这世间相依为命的亲人，我蝼蚁偷生般渴望给他一丝依靠，终于在这冬季崩塌。

“傅沉！”我喉中溢出尖利的叫声，伏在床上大笑起来。

“七七……”傅沉许是见我笑得可怕，上前捏住我的肩膀，“七七，你莫要吓我。我不追究了，你看着我！”

“滚！”我甩开傅沉的手，阿烈没了，孩子也没了，傅沉还有什么可以拿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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