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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壹)

且去长安

  “乱煌,咋的了你?呵欠连天的!” 

  “害,没事,就是昨晚没睡安稳……”  周乱煌揉了揉酸痛的眼睛,昨夜一连串的事情令他思绪飘摇。

  “哎哟,你看看你这人,不就屁大点个擂台么,跟咱山堂又没啥干系,轻轻松松玩他一玩就行了!” 

  “话虽如此……”

  “行了行了,别恁婆婆妈妈的了,你滕师兄啥时候哄过你么?咱在这雄达都混了十几年了,擂台咱确实没上去过,但这比武打擂的事情咱也听了不少了,我跟你说,咱——”

  “肃静!”

  安义坊内,前日搭成的大擂拔地五尺,台面北侧同各派师尊所住的上等客房相连。擂台上,雄达、峼星、铁衣及其他门派的八名长老同立众人之前,诸葛湘荣与石掩心二人居中号令。台前本来挤满了闹哄哄的一众弟子,诸葛湘荣一扬手,坊内骤然变得鸦雀无声。

  “八月十七,值此佳日,由我长安雄达牵头,汇集武林各门才俊的‘拟华山’大擂试炼,即此拉开帷幕。”台下弟子纷纷鼓掌欢呼,可各位师尊均是面无喜色,骚动的人群又渐渐地静了下来。诸葛湘荣神情严肃,环视四周,踱步而至擂台南缘,朗声向众人说道:“此次大擂本为西北武林之盛事,可就在昨夜,一名铁衣弟子意外死亡,死因是半夜饮酒,酒中有毒,而这毒酒本来是为各派尊长准备的!”

  此言既出,台下弟子议论又起。诸葛湘荣以目示意,立于左首的灰衣老者略一躬身,快步走到台前。此人身材瘦高,脸盘细长,脊背佝偻,额上皱纹丛生,一对眼睛笑眯眯的,乃是铁衣派十八大高手中排名第十五位的独孤筱明。他以一手自创的木剑功夫独步西北,兼之性情儒雅随和,温淡谦抑,在长安各大门派中人缘极佳,常常担任铁衣派同其他门派联络往来的要员。其兄名唤独孤靖阳,擂上左首第二,模样与独孤筱明极为相似,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狠厉的杀气。他排名十八高手之三,使一对三尖两刃刀,虽然武功远胜筱明,但脾气古怪、性情固执,一般不在江湖上露面。此次“独孤双壁”同来赴会,实属难得,诸葛湘荣本拟好好招待,不想却出了这番乱子。只听独孤筱明一字一句缓缓说道:

  “本派弟子惨遭横死,我独孤筱明身为铁衣尊长,自是无比痛心。据雄达重堂堂主诸葛湘荣推断,我派弟子死于一种极为特殊的毒药,此毒产自吐蕃苦寒之地,无色无臭,能致人七窍流血,命毙顷刻,”独孤筱明顿了顿,待得台下议论渐渐止息,方才继续说道,“此次同赴大擂的,除雄达、铁衣、峼星三派之外,还有雍州千化宗,梁州蛟龙岗,皆属西北,按照常理,此事定非我等参会之人所为。但自昨夜闻讯以来,湘荣大师业已在安义坊内外布置下重重守卫,至此尚未发现贼人踪迹,料想此贼或仍藏身于安义坊中。” 诸葛湘荣面色凝重。

  那老者咳嗽两声,接着说道:“雄达派名震天下,享誉西北已久,此等大胆狂徒竟在雄达高手面前杀我铁衣弟子,不仅是瞧我铁衣不起,更是将雄达威名全没放在眼里,真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嚣张狂妄已极!”诸葛湘荣微微一笑,意示嘉许,接过话头道:“虽然凶手尚未伏法,但诸位尽可放心,大擂仍将照常举行,我诸葛湘荣也定会偕各派尊长一道,查清恶贼,铲除奸邪,给死去的铁衣弟子一个交代,众位且按原定计划开始比试!”

  “好!”独孤筱明带头鼓掌,台下众人亦欢声雷动,有的弟子竟连手掌也拍红了。山堂弟子却是不冷不热,滕、裴、林三人只是象征性地搓了搓手,卓、莫二人忙于打闹嬉戏,狄、英两人则是眉目低垂,默立静思。周乱煌向来不喜欢这类冠冕堂皇的场面,心中颇觉无聊,本想同辛在忱搭一搭话,可辛在忱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找她不见,他只能郁闷地期待着快点抽签。

  台上一筐又一箩筐的废话,直至晌午方才吐尽,众人用过午饭,略睡一阵,便又赶往台前再次集合——抽签仪式马上开始。

  此次参会的共有五个门派,八名师尊,四十弟子,加上皇家观赛代表,共计五十七人,所有弟子皆须出战。每日共比两场,四人一组,车轮比拼,抽签由八名师尊逐一进行。比赛中,弟子的胜负成败,过程表现都是师尊评级打分的依据,最后再将各个弟子的成绩由高到低逐一排列,是以决出优胜名单。雄达门风严苛,本门师尊常常对本派弟子打出极低分数,其他门派见得雄达率先垂范,自亦公正严明,丝毫不敢偏颇。雄达之威,可见一斑。

  辛在忱不知何时回到了队伍。莫子浏在她身旁大呼小叫,跃跃欲试,迫切期望首先登台,她却一反常态,垂首默立,显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周乱煌本拟上前询问,可抽签已经开始,全场再度肃静,他也只能等到比试结束再作计议。

  山堂弟子之中,仅有唐意一人得中头彩。滕裴二人一见事不关己,便悄悄溜回房间,喝酒玩牌去了。周乱煌本想阻拦,却被狄予的手按住了肩头,“这……咱同门弟兄登台打擂,总得加加油助助威吧!”

  “随他们去吧,”狄予狡狯地一笑,“以咱们唐意师兄的身手,别说那峼星、铁衣之流,就算是同门平辈之中,也鲜有能够战胜唐意的人呢。你就放一百个心,加油助威的劲儿,还是留给其他兄弟姊妹好了。”

  “这……”

  周乱煌还在纠结,唐意已经沿东侧爬上了擂台。他的对手是个峼星派弟子,生得高大魁梧,手提一柄满附钢刺的大锤,从擂台西侧一跃而上,锤头拖地,声声悚厉,闻者观之,无不骇然。周乱煌不免有些担心,扭头看向唐意,他的软鞭懒洋洋地耷拉在肩膀上,神态无比困倦,似乎连站都站不直了。

  是时刚入未牌,空中日头正盛,无云的热浪层层叠涌,蒸人的暑气令周乱煌呼吸不畅。只见诸葛湘荣令旗一挥,那大汉暴喝一声,擎锤扑上。

  唐意不闪不避,待到对手欺近身前尺余之处,这才如梦方醒似的,身子一歪,就地软倒。那大汉不及反应,攻势难收,一锤砸进台面,直将那擂台砸出一个凹坑。唐意悠闲地打了个滚,站起身,扬手拂去衣衫上的灰尘。那大汉还以为他要抬臂挥鞭,急忙往后闪去,连大锤也没来得及拿起。唐意一瞧,这大汉兀自缩在擂台一角,两手空空,神色惊恐,现场的气氛忽然尴尬了起来。

  所有人都以为唐意必将乘势追击,唐意却始终像木桩般钉在原地。他慢慢地从肩上取下长鞭,手腕一抖,双臂半勒,兜出一个圈子,摆出一副守株待兔的防御姿态。周乱煌看得莫名其妙,正奇怪他为何没有借机进攻,狄予向他解释道:

  “唐意原属胜堂,此路鞭法得自堂主封月陶真传。他武学天赋并不很高,学得很慢,但学过的东西决不再忘,且擅长临敌应变,能创造出种种奇绝诡秘的变化。之所以被赶出胜堂,只是由于为人蠢笨,懒于察言观色,屡次得罪师尊,并非学艺不精,或是误入左道,来咱们山堂之前,他已将顺威天鞭的守御招式尽数掌握,但进手鞭法却还没来得及详加学习,因此只擅防守、不擅进攻。不过,”狄予自信地笑着,“仅凭这一身闪躲格挡的卓绝本事,就算是封月陶亲自动手,也不见得能在百招之内将他制服呢。”

  言谈之际,唐意已与那大汉拆过了百十余招。那人身手也确实不弱,一只大锤使得虎虎生威,既极蛮狠,变化亦颇精巧。周乱煌看得眼花,自忖若是自己对上那大汉,绝无必胜的把握,可唐意却是一式复一式地接去,神色自若,呵欠连天,连汗都没出多少。他那长鞭时而曼舞如蛇,时而网结如蛛,左缠右绕,上牵下引,将对手的力道片片肢解,化以无形,台下众人都看得呆了。

  两人且战且走,唐意逐渐被逼至擂台西北边缘。擂台四角各设一根旗柱,用以标示边界,凡跌出擂台触及地面者一律判负。唐意守御既久,动作似愈迟缓,那大汉瞅准时机,猛一发力,提锤横扫而出,终于将唐意的防守彻底荡开。软鞭脱手,凌空飞出,唐意见势不妙,掌心运劲,凝聚内力,单手托住对方直冲而来的锤头,同时脚掌发力,快速向擂台外缘退去。那大汉全副精神都集中在锤体之上,只为将唐意逼退,忽觉胳膊一坠,以为胜负已分,心中窃喜,谁知接着脚下一空,是他自己连人带锤摔在了地上,起身看时,唐意却还好端端地立在台上,令旗再举,众人欢呼,那大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林好忘亦在一旁啧啧称奇。

  原来,唐意长鞭脱手是真,但他后来的举动却是临机应变的计策。他以掌力吸住对手的兵器,同时急速后退,一方面是将对手引下擂台,另一方面是拿回自己丢失的长鞭。身体凌空的一瞬,唐意抓住兵刃,左腕一翻,鞭身连柱,右掌一按,锤头下指,对手跌落地面,自己则借助对手的冲力,在空中荡过一个圆弧,重新回到台上,故而得以取胜。周乱煌在台下拍手叫好,如此巧妙地扬长避短,化失误为机会,看来狄予所言绝非虚妄。

  诸葛湘荣并未有过多表示,稍作休息,唐意迎来了第二场比武。

  狄予看得疲惫,径自回房睡了,辛在忱亦复不知所踪,擂台旁只剩下周乱煌、英洪芳和林好忘三人。这场的对手是个千化宗的女弟子,使的是短刀暗器,皮肤黝黑,容貌姣好,自她上台,林好忘便目不斜视,不住地吃吃发笑。英洪芳鄙夷地白了他一眼,林好忘干咳两声,正色说道:

  “我可绝无他意,我只是在想,这厮以暗器与唐意对敌,确实有些不自量力罢了。”

  “好忘兄此言何解?暗器灵敏,短匕凶险,以小搏长,以散去整,只须唐师兄偶有纰漏,胜败就分了啊。”

  “乱煌,这你就不懂了。那可是咱山堂的唐意啊,这就不可能——”

  “别废话了,”英洪芳平静地说,“你们看。”

  三人定睛一望,台上的唐意已然置身于一篇镖光箭雨之中,铁蒺藜、透骨钉、裂天针,各式各样的暗器层出不穷,汹涌而至。射速之劲,布设之密,看得周乱煌倒吸一口凉气。唐意仍是那固若金汤的守御之姿,双脚立定,手中长鞭盘曲回环,将正面门户守得密不透风,对手则在多重暗器的掩护之下步步进逼。与唐意的距离还剩一丈左右,她从背后抽出一对短刀,发足疾奔而上。

  按照常理,唐意所用的是长兵器,应当撤开距离,以长拒短,凭借更远的攻击范围同对手耐心周旋,可他却像是着了魔一般,仍以先前姿势不断挥鞭,而且是越挥越快,直将手中长鞭舞成一团浓影,神色慌张之际,对近在眼前的对手本人却是视若无睹。那女子身子一矮,双刀平斩,直指唐意膝盖,眼看就要得手,身体却忽然包裹在一阵猛烈的刺痛之中。唐意仰面跌倒,手中长鞭松脱,夹在鞭里的百余暗器兜头浇下,结结实实罩住了对手。周乱煌等人只听得一声惨叫,尔后令旗一举,台上再无声息,安义坊内顿时充塞着一种可怕的寂静。

  八名长老急忙上前查看。其中一人扶起那名女子,不无焦急地问道:

  “钰棠,你怎么样?你刚才没用那些东西吧?”

  “没……好疼……”那女子身上二十余处伤口,鲜血汩汩流出。

  “那就好……小伙子,”那人抱起女子,快速地封住了她的穴道,阴恻恻地盯着唐意,“雄达比武,向来以和为贵,点到即止,你将我女儿伤成这样,未免有些过分了吧。”

  “我……”

  “单宗主息怒,石某代他赔礼了。”新任泰堂堂主石掩心挡在唐意身前,躬身致歉,那人冷哼一声,并不答话。“比武但求一分胜负,雄达弟子岂能不知?只是一来,这名弟子的顺位鞭法尚未纯熟,于这‘淤腐’一式远未精通,忙中出错,以致误伤;二来,此人乃山堂堂主朱桶之徒,单宗主同朱大师交情甚笃,雄达派中谁人不知,必不会因这等输赢小事而刻意损害友帮交情。还望单宗主看在朱桶大师的面子上,放这小子一马,石某定当对其严加训诫,不辱我雄达盛名!”

  诸葛湘荣见单增福怒意未消,脸色一沉,接着对他说:“比武伤人,确是本门弟子之过,然其事出无心,本派自当责罚。比起惩处措施,令嫒受伤不轻,应当速速诊治。石兄,你就带着单宗主去找一找坊内的官医,这里的事我来处理吧。”

  石掩心带着单氏父女走了,唐意被取消了成绩,这次大擂算是白打了。

  事实上,对于习武之人来说,比武受伤乃是家常便饭,本不至于大加教训。但唐意所伤乃是千化宗宗主单增福的女儿单钰棠,老爷子极为痛心,雄达派不愿开罪于千化,因此拿唐意当了替罪羊。千化宗以制毒闻名遐迩,除宗主及其单姓三名嫡传弟子,余者不过二十人,是名副其实的小宗。虽然规模甚小,武艺平平,但他们常与其他高门大派往来联合,加以恐怖的制毒解药功夫,得以垄断武林的药材生意,但凡见识稍广之人,无不对其十分忌惮。

  至于唐意的那一招“淤腐”,乃是顺威天鞭之中最为强劲的守御之术。此式仍为柏桦老祖所创,相传老祖曾赴巴山一带隐居修行,巴山气候湿润,山中池沼众多。柏桦老祖便以此式,于浅滩淤池之中搅捕猎物。他既要寻觅足够的食材,又要防范毒虫的侵咬,是以运劲于鞭,横环内息,将那手中兵器舞成一片圆轮,以使池中之物尽数抄起兜住,置于旱地之上再行挑拣。唐意毕竟修为尚浅,远远不能达到柏桦老祖那伸缩自如、收发随心的境界,比武之时,这一招起而不止,误伤了那名女子,说到底也是无意。不过唐意向来不在乎胜负输赢,略微难过一阵,便也就将这场比试抛诸脑后,回房同滕、裴二人一道喝酒去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傍晚,山堂众弟子结束了一天的观赛,这时都聚在滕裴二人的房中饮酒畅谈,房中快活的空气一浪接着一浪,悠悠地漫出窗去。唐意已经醉得不省人事,滕照扬仍在大放厥词,裴元亦在一旁与之唱和。“你看看,你看看!你看这姓诸葛的都什么玩意儿,还有那方脸的二杆子,为了讨好那狗屁一样的千化宗,竟然要对我们本派弟子大加欺压,简直是岂有此理!”

  “哎哟,滕哥,你可行了吧,”裴元斜撑着身子,又往嘴里灌了几口,“你咋还没活明白呢,咱是山堂、山堂、山堂!雄达的山堂,不入大流的山堂!”

  “哼,山堂又怎么了?老娘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心悦诚服,不就行了?到时候,任他说咱是山堂水堂锅碗瓢盆堂,他也一样不能胡乱判罚!”

  “就是就是,莫……莫姐所言极是啊!赶明儿若是我林好忘上台,定教他们看看咱的手段!”

  狄予淡然一笑,英洪芳侍立一旁,二人默默给众人添酒,并不多加言语。

  周乱煌听着滕、裴二人的抱怨,心中甚是感慨。

  昨夜惊觉凶案发生,他第一时间向诸葛湘荣报讯,得到的却是一顿训斥。“依弟子看,此案凶手多半是冲着众位师尊去的,这酒本来是明晨开擂大典时喝的开杯酒,弟子建议师尊——”

  “行了行了,为师知道了,你快回去休息吧,师尊的事,你就不必多想了,明儿比武要紧。”

  “请容弟子说完,此事极为重要!那人所中之毒乃是吐蕃异物,名唤‘冰棘散’,中毒之人七窍流血,而且——”

  “我说的话你没听见吗?”诸葛湘荣冷冷地盯着他,周乱煌觉得浑身发毛,“这是师尊的事,你一介小小弟子,又是山堂中人,难道还想指挥我这个重堂堂主不成?”

  “弟子绝无此意啊!”

  “还敢顶嘴!”

  “我……”

  周乱煌想起此事,不由得无奈苦笑。

  “诶,乱煌,乱煌,想啥呢你?”滕照扬使劲推了他一下,周乱煌这才清醒过来,忙问滕以何事相询,“嘿嘿,咱这儿好像少了个人哇,怪不得咱乱煌整个人蔫蔫儿的。”卓一哂这么一说,众人哄堂大笑,原来是辛在忱不知何时又不见了踪影。“算了算了,也就是个闲话,你快给咱看看辛在忱哪去了。”周乱煌应了一声,出门找人去了,屋里众人犹自大笑不止。

  是时暮色渐合,天光昏暗,周乱煌四处寻她不见,于是跳上房顶,举目细察。过了好久,周乱煌忽觉东北方向一条黑影闪过,辛在忱的嗫嚅声也从那边传出,她似乎是被人挟持了。周乱煌心中焦急,本拟叫上众人一起,可又怕耽误片刻,辛在忱的处境将更加危险,于是连长棍也顾不上取,独自一人悄悄摸了过去。

上一章 第三章: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叁) 且去长安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