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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龙凤谜

只待香如故

一日晌午,皇后的贴身婢女诺敏前来请我到皇后娘娘宫中用膳。虽感奇怪,却也无法推辞。诺敏在前面走着,我碎步跟上。她身材强健,一看便知是草原出来的女子,说话间满是沉着老练。

  “等等。”远处男子将这两字说得极慢,诺敏立刻停下了脚步,我抬头才知是圣上。

  他走近两步,示意我们起身,道:“这是去哪?”

  诺敏缓缓回道:“回皇上,皇后娘娘在凤仪宫中宴请夏姑娘。”

  他望了我一眼,用一种极不确定的眼神,然后冷冷道:“去吧。”

  此后许久,我一直在回味这个眼神。

  凤仪宫满是琳琅珠翠,大红金色的胭脂奁映得人两眼发痛,窗扇皆镂富贵牡丹的花样,当真是华宫两苑均辜负,不及一赏凤仪宫。

  “见过皇后娘娘,娘娘万安。”我行礼道。

  “起来。”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可置疑的力量。抬头再看眼前人,一身华服,胸前挂着条极显眼的翡翠蓝靛宝石珠串,手里拿着条红玉佛珠,一抹暗色红唇暗藏故事韵味。

  据说,皇后娘娘本也是草原上的格格,年长皇上六岁。后来部族被征讨,才由先皇做主,娶作了太子妃。她定定地看着我,一直没有言语。直到诺敏对她说午膳已备好时,她才回过神道:“快来,用膳吧。”

  桌上已摆着丰盛的菜肴,这无论如何也不合规矩的一席饭倒用得格外安静,用膳后她才问:“今年多大了?”

  “奴家今年十八。”

  “十八岁……”她缓缓摇头,“正是最好的年华。才十八的年纪,为何要穿一身黑衣青边?”

  我故作笨拙:“奴家……奴家不懂得什么颜色,只是领了什么料子就做了什么衣服。”

  她微微一笑,道:“明日我便给你送几匹花色好的料子。好了,回吧。诗文大会就在后天了,望你能拔得头筹。”

  她从容起身,一阵牡丹花露的香气随即散去。

  路上见到宫人全都成排站好,待一男子走过后才各自离去。那人约莫而立之年,着一身青白云纹蜀锦衣,外披一件灰毛鼠坎肩,步履匆匆,甚是意气风发。

  询问一番才知那人便是华朝唯一一位王爷,九王爷。而这九王爷也并非是皇上的亲叔伯或亲兄弟,而是承圣祖的旁支一脉,因着到了先皇这一辈子嗣香火不旺,迟迟没有可继承大统的皇子出生,故而从九王爷一生下来就认了慕容氏的祖祠,改姓氏做了慕容家的子孙。

  我来不及细想,已决定跟上他。见他快步走进皇上平时下棋品茗的善晨阁,便久久没有出来。

  “在这做什么?”听到圣上的声音,我吃了一惊,皇上并不在善晨阁中?那么九王爷是去了见谁?

  “九王爷……”我一时失神,又慌忙收了话。他脸上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淡淡道:“跟我过来。”

  我默默跟在他身后,他将我引到清荷池旁。还未入夏,池中的荷花只是打了个朵儿,还闻不到满园荷香。

  我见他久久也不说话,便行了个礼,道:“皇上……”

  谁知他竟截住我的话,道:“你听,这里本来什么声音也无。只有你,只有朕,还有这一池静谧的荷花……图娅是华朝征讨的最后一个部族首领唯一的女儿,族中还传说在她降生时有一道光芒直指云霄,而后便草木皆春。族里说,她是带着祥瑞之气出生的。十二岁那年,我便娶了她。父皇说,这是为了千秋大业。”

  他就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平静地讲着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想来,皇后娘娘的额齐格必是视她为掌上明珠,才为娘娘取了如此圣洁高辉的名字,光辉可与日月媲美。”我道,“两族和亲求的是龙凤呈祥、世代结好的好兆头。”

  “你懂蒙语?”

  我微一点头。小时候,姥姥就让我学习一些在当时看起来极为繁杂的“符号”,可我觉得写起来甚是好看,如此便学会了。

  “图娅氏心思深沉,凤仪宫往后不要去了。”

  “皇后娘娘召见奴家,并未有任何苛待之处。从前在宫外,奴家也听街头巷尾皆称道娘娘虽为部落格格,但天资聪颖,大气雍容,还对华朝的文字、诗书、政要皆有涉猎,称得上母仪天下。”

  他走近我,道:“她是皇后,任凭你听了她千好万好,也要看清了,时刻小心着。”

  “奴家出身卑微,自小是过惯了寻常人家的日子,自然没有世家小姐悲天悯人的气量,多谢皇上。”我语调柔和,言语犀利。

  “回去吧,回到那个朕是皇上,你是秀女的地方去。我没有心,你也没有。”他背过身去,这个背影停在我眼中甚是孤寂萧条,只有在这里,他才会自称一声“我”。

  我的心像是跌进了不可救赎的沼泽,被拉扯得生疼。

  “你明知道,你说的事情,我都会做。又何必来问我?”还未走进房门,我就听到秋庭似乎在屋中和人分辩什么,转而避在门后。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屋中的正是那位九王爷。他负手而立,背对着秋庭。

  “我知道,你是怨我的。”他的声音很是低沉,似乎与他翩翩而行的姿态并不相称。

  “不,”秋庭带着些哭腔,但随即收住了,“我不怨你。”

  他再没说什么。

  过了良久,才听到秋庭缓缓道:”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此生不求长久伴,只求朝朝暮暮君自康健,福泽绵长。“

  我早就觉察秋庭必不是一个简单的女子,可我却也没想出今日所见究竟因果如何。

  等我回过思绪,却已听见九王爷即将出门的脚步声。我还来不及自救,已经被慕容一声喝下:“放肆,朕将你贬到杂役房做工,你竟敢私自回永巷,不要命了?”

  我连忙跪下,然后便听到那脚步声渐远。想是听到慕容的声音,便赶忙藏于房中了吧。

  秋庭匆匆出门,行了大礼。今日她穿着平日里甚少穿的那件浅绿色色缂丝木槿花长裙,还用了自己珍藏的那瓶西域供香,因对香料甚为敏感,丝丝缕缕的,仿佛还沾了些松香味。

  “你叫什么?”慕容看着她问,漫不经心的。

  她低着头答道:“奴家小字秋庭,是太尉家的女儿。”

  “朕只问你名字。”

  这话实是难接,但秋庭落落大方:“奴家多话了,还请圣上恕罪。只是秋庭与妹妹甚是交好,不知她犯了什么错,冲撞了皇上?”

  “呵,又多话了。”他笑得轻蔑,却伸手扶起了她,“抬起头来。”

  她直视着他,丝毫没有躲闪。但我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抵住她的下巴,便是一吻。

  待他们唇齿相离,两人的唇上都带着血迹。

  慕容以拇指拭去唇上的血,又是轻蔑一笑:“是个美人。”

  转眼间,秋庭已被推倒在地,而他转身离去,边走边道:“永巷秀女夏伊楠忤逆朕意,发作杂役房粗使,想清楚了再来回朕。”

  苏嬷嬷的消息甚为灵通,在我去杂役房的路上便找到了我。

  “姑娘!这到底是怎么了?眼看大会在即,现在……”

  我拦下她的烦乱,道:“我需要一点时间,来参透皇上的心思。”

  听他一声喝住我时,我毫不怀疑地认为他是为我解围,否则若被九王爷看见,我现在已是身首异处。可他后来的所为,却让我着实感到一阵凉意。但我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他确实要将我送进那个苦累不堪的地方。我一直记得,清荷池边的慕容洬。

  她一路随我到杂役房,两人都是沉默。我没有让她为我打点,而是安她的心:“苏嬷嬷,你尽管放心,伊楠不会自贱,自有办法回到永巷。”

  杂役房中的粗使奴婢大都沉默寡言,许是被这繁重的活计压得喘不上气。在这个地方,不出三日,我也会变得和他们一样,受辱无谓,了却残生。

  但我不能如此。

  我便决定冒险一次,赌一赌慕容洬的怜悯之心。

  夜已深,我用栀子迷香迷倒了守夜的侍卫和太监,潜进了慕容的寝殿。殿中点着甚是难得的江南李主帐中香,香气温润。上次接触此种香料还是幼年之时,曾在姥姥珍藏的香匣子里闻过。不过没有点上,想来成色也不如这个。

  他睡得谙熟,透过白色纱帐,我看到他俊朗的面庞。此时的他,少了几分凌厉,而多了一些沉静。

  一阵很轻的声响过后,我被耳边凌厉的风声惊到,带我回过神来,已见慕容端坐在榻上,两指夹住一枚银针。再低头一看,小臂上已经沁出些许血迹。

  “这么快就来了。”他轻声道。

  我愣了愣,而他就仿佛没有捏住过什么银针一般,与我四目相望,隔着纱帘道:“你果真是不要命了?来人!”

  这时的我只觉得他演技实在高明:“皇上明知道,若是侍卫还守在门外,奴家断断是进不来的。”

  他披上一件玄色中衣,走下榻来:“你以为,朕不敢杀了你吗?”他语调极缓,丝丝如致命毒剑。

  “奴家既然敢来,自然无畏。”

  他微欠下身,一双眸子死死盯住我的眼睛:“你说什么?”

  我木然答道:“没有心的人又怎么会怕?”

  “你说的是你?”

  他把拳渐渐攥紧,还未开口,已有两三侍卫破门而入。他把我拉到身后,以他一贯的轻浮姿态理了理衣衫,道:“放肆,竟敢闯入朕的寝殿。”

  一句如此威严的话竟被他说的有几分游戏意味。

  但我知道他的厉害之处从不在于说了什么,而是在于心里想的是什么。见他以飞箭之速将几名侍卫踢倒在地,拉住我便向着宫中最南的玄思门奔去。

  跑了多时,我已筋疲力尽。他缓缓扯下一片衣衫,为我缠上小臂上的伤口,又用一种我无法理解的疼惜语气道:“很疼吧?”

  他的善变就像一把把暗箭,我终不得防。

  “好了,自己小心。”他说得平静,“离开这里,离开我。你的世界里再不会有皇宫,亦不会有争斗。”

  我不知道是月光映衬下的湖水波光,还是他的眼中的确有泪,可我却从那丝丝缕缕的光亮中看到些从前没有过的纯净温柔。

  他从不会给我留下时间,再一转眼,身边已无旁人。而他,早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消失在深深宫墙里。

  “出来吧,我知道你一直在。”我的话音刚落,丛后便走出一人。

  不是旁人,正是不久前刚刚谋面的刺客。

  “你是如何知道我在?”他丝毫没有隐瞒,还摘下了蒙面巾。

  “我的灵瞿药香我怎会不知?”虽已与他见过两次,却从未端详过他。此时一束光辉打在他一潭深蓝色湖水般的眸中,竟让我感到一丝暖意,“这样做岂不是太冒险了?”

  他仍旧没有隐瞒:“这有什么,若那枚银针能直刺入他的要害,华朝的宫廷便很快成了南国的天下。”

  “你是南国人?”久闻南国乃是华朝的开朝君主征讨下来的一个部落,又因擅长骑射,为华朝立下了不少功劳,还征服了草原上一些其他的部落。

  他的神色忽然黯淡了,闭口未发一言。

  我自是不想逼问什么,便道:“莫再铤而走险,即使你今日得手了,也必会身首异处。”

  大约在旁人看来,我只是不自量力之语。他却似乎很能领会,对我渐渐向宫中走去的背影追问了声:“你当真要护他周全?”

  我顿了顿脚步,但没回身。

  此刻,离开这里并不是我该做的选择。于是我绕到了清荷池旁,眼见一个熟悉身影坐在池边小船之上。

  他猛一回身,两道目光定定地打在我身上。

  “为什么?”他像是问我,更是问自己,“你总是不听我的话……”这语调太过叹惋,仿佛拿着利剑的是我,在刺入他心房的那一刻还轻轻对他说:“剑上有毒。”

  宫中宵禁的钟声震得这宫里萧肃异常,他道:“宵禁了……你,走不了了。”

  “皇上那么希望我离开吗?”我问。

  他从不会给我我想要的答案,而淡淡道:“你可愿意助朕?”

  夜里的风吹得有些凉,尤其是在湖心小船上。他不再以桨划水,而是坐回船中,任小船随水而逝。一晚静谧终被破晓的光芒划破,他肃声道:“昨夜,杂役房宫女夏伊楠私闯寝宫行刺。”

  “你说什么?”我冷得一颤。

  只见他从袖中抽出那枚被他截住的银针,飞快地,刺入了自己的心房。他脸上没有闪过痛苦的神情,而是以温柔一笑作为我眼中的最后一幕。

  船晃了一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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