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世，多悲凉

1982年，微弱的风夹带着胡同口垃圾池里的味道钻进了胡同里，它如同一个狡猾的孩子将邱佟恩的头发拂到脸颊上，又舞弄了几下那早已看不出原本面貌甚至还有几个破洞的衣袖，就悄咪咪地溜走了。

微风吹醒了邱佟恩的感官，她重新辨认起周围熟悉的声音。不知道躲在哪里的鸟儿跟着胡同口卖豆腐的大叔卖力地呼和着，挑着扁担的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从邱佟恩面前经过，待他远离邱佟恩之后又重新叫卖，引起了一片狗吠。佟恩心想：瞧，这卖货郎心思多透彻！

邱佟恩居住的老街人不多，在她的记忆中也只有百余户。她的记忆里，每年最期待的便是元宵节了，那天是老街为数不多的热闹。小的时候，她总是带着妹妹和街口的梁明一起在漫长的街市里穿梭嬉闹。十三岁之前的时光对邱佟恩来说总是快乐而又漫长的。

“佟恩，又坐这里了！哎哟，那天杀的两口子咋不早点死嘞，一天天地净祸祸你啦......快起来！”五十来岁的李曼住在胡同西头北侧，在东侧不远处布坊里做工。近十年来基本每次回家的路上都能碰到坐在门口的邱佟恩，也是她每次把佟恩挪回院里。听着面前这位已经年过五旬的妇人的谩骂，邱佟恩毫无触动。她任由李曼半抱半拖的搬回院子里的轮椅上。她早已习惯了这种状态，任命般地任凭摆布。经过大门口时，她扭头看着过道中的镜子，镜子模糊地看不太清楚，她只能看见那生硬的五官，她也只剩下眼珠子和脖子可以动了。

待邱佟恩坐好后，李阿姨顺手拉过来一张板凳，挨着邱佟恩坐下。邱佟恩知道，她又要开始抱怨自己的儿媳妇了。果然，李梅英念叨着：“你天渠哥在外做工不容易，你兰香嫂子倒好，成天往她哥哥家接济，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家的......你也怪是可怜，亲妈走的早，就留你姐儿俩，你妹妹舒恩还让那孙澜给卖了，你也成了这副模样......她自己也是当娘的，怎么狠得下这心。唉......她虽对外说你是自己摔伤的，可到底邻里邻居几十年，怎么着也知她那为人......”垂下的一双手不自觉地紧捏着。

那些从李阿姨嘴里出来的文字，再一次勾起了她十年来反反复复想摧毁的噩梦。

1972年，“舒恩......舒恩呢？”那是大概十年前的下午，一个接近夏天的下午，下着大雨。她怎么找都找不到妹妹，她质问孙澜时的模样似乎吓到了孙澜，松口说出了人贩子的地址，寻过去却未果。南方的雨总是来势凶猛，那天也是倾盆大雨的一天。路上的积水将原先的土路冲的遍布坑洼，邱佟恩脚上的鞋子陷入泥泞里，顾不得弯腰捡起。却还是晚了一步。待佟恩领着舅舅找过去时，被告知那人已经带着舒恩跑路了。

邱天泽也就是邱佟恩的父亲，在自己小女儿刚被送出去两个月没理过孙澜，由于当时孙澜有孕，再加上自己母亲梁兰蓉的劝说，这件事情便不了了之。

邱佟恩十三岁那年母亲因病去世，梁兰蓉一心想抱孙子，一直托人介绍，两个月后便将孙澜迎进门。

佟恩清晰地记得妹妹被送走的那个夜晚，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她不知道那个五岁多一点的小女孩此时正躲在哪里哭，舒恩最害怕打雷了。那个夜晚，她一遍一遍地在黑暗中祈祷让老天送她的舒恩回来。那年佟恩十三岁，舒恩五岁。

1973年，舒恩消失了半年左右，邱家迎来了这一代第一个孙子邱宇阳。那天，邱佟恩看着邱天泽拥着孙澜和梁兰蓉，梁兰蓉抱着自己的孙子喜极而泣。这半年里，他们仿佛忘了舒恩这个人。

邱宇阳百岁宴那天，邱佟恩被孙澜打了一顿，具体情况邱佟恩忘了。自从孙澜进门，挨打已是家常便饭。但那天，佟恩觉得格外的疼，尤其是后背。第二天醒来后，便不能动了。在孙澜用打骂的方式反反复复确认邱佟恩是真的不能动了之后，对外说邱佟恩摔了一跤便不能再直立了。

傍晚，邱天泽在晚饭后将佟恩挪上了床便外出了。整个房子空荡荡的，像极了这里——苍白的手慢慢地抚上胸口左侧。这世界，真真是令她绝望透了。她清晰地记得父亲看到她时嫌恶却又无奈的神情，却在看到邱宇阳时眉飞色舞。她脑海里充斥着十年前的夜晚，她不知道舒恩是不是同她一样无助。舒恩没了，她在这世上当真就没有挂念了。这一世，可真悲凉！

一只手费力地探索着腰间的衣绳，小小的动作，发丝间已经密布细汗。终于攥到手里了，佟恩将衣绳一端竭力地系在床头，另一端揉成活结挂在脖子上，幸好，她的脖子可以动。做好这一切，佟恩努力地转动脖子，窒息感顷刻间袭来，充斥着她的大脑。佟恩的脸上勾出一抹笑容：舒恩，终于可以见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