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苏卿随沐川走入正厅，高堂上端坐沐丞相和沐夫人。大院的闹剧落下，两人方细细打量起苏卿，川儿带回来的这个男人，想到此，沐丞相与沐夫人不露痕迹的对视一眼，心里有了计较。

　　沐丞相并不多言，执起手边茶碗轻抿一口，不知在思量什么，眉头微皱。

　　照例还是沐夫人先开了口，一句“你还知道回来”刚吐出个“你”字，就见沐川“扑通”一声跪下，老老实实拜倒作揖，腰板儿挺直，垂着头可怜巴巴道：“娘方才一出戏，孩儿便不讨饶了，总归这一路没饿着没伤着，把您们二老的心肝算是保全了。”他偷偷瞄一眼娘亲的脸色，估摸还好，接着道：“只不过这错还是要先认的。”说完只觉着自己委屈，抬头看他爹，复垂头低声抱怨，苏卿在一旁听得清楚，分明一句：“谁让你们逼亲的。”这声音不大不小，有点武功底子的都能听到，显然是故意的。

　　果然就见沐丞相重重放下茶碗，“嘭”得一声溅出水花，“婚嫁古来人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是正理。为父为你引三千弱水，终望只取一瓢。来日红袖添香，读书路上少吃苦头，多些逸趣。为人父母，瞧瞧，哪点不是为你考虑！”

　　沐川撇撇嘴，不说话。

　　沐夫人适时接口，提了句一旁看戏的苏卿，“不知阁下是？”

　　苏卿微微一笑，欠身拜以一礼：“姑苏苏卿，求学至此。”

　　沐夫人也是一笑：“我家川儿多谢照顾一路。”

　　沐川听得疑惑，娘亲怎知苏卿随他一路来的？

　　座上二人再看苏卿。见他长身而立，一不拜沐府高官厚禄，二不视家中珍宝满盈，干干净净、不卑不亢地站着，反显出方才那一礼对他们二人的尊重来。周身皎皎如山中之月，亭亭有仙人之姿。只是这眉眼，是桃花面春凤情，真真躲不过的孽债。沐丞相长叹出声，起身扶了夫人，两人又是对望一眼，心下几分明了。等过沐川身旁时，落下句：“起来吧，安顿安顿自己和苏小侄。儿也大了，为父操不起这份心了。唯有一件，明日晌午至望归楼，父亲考考你的学问。今年秋试不许逃了。”

　　沐川惊喜抬头，朝将出正厅的爹娘又是一拜，眉眼弯弯：“多谢爹爹和娘亲，孩儿谨记。”

　　随即也起身拉住站在身旁的苏卿，半是开心半是疑惑，不住摇晃他的衣袖：“你说爹爹和娘亲为何这会儿好容易就放过我了，家法都没上，我准备的‘凤穿牡丹环纹羊脂玉’也无用武之地。不过还是寻机要孝敬娘亲的，嘿嘿。卿卿，听我慢慢道，我家很好的………”

　　苏卿笑着听沐川絮絮叨叨，心下犹存思虑，沐府二老对自己的态度，透着几分放任自流的意思，很不寻常，莫不然知晓了什么天机。

　　二人走出正厅时，日头将落，漫天晚霞如火，流光溢彩。只待烧尽余热，明日，便又是新一番气象了。

　　沐府的日子安逸舒适，沐川过了沐丞相学问一关，每日只开开心心地晨起请安，用心读书，会会友人罢了。短短几日下来，苏卿也算摸透了沐府，二老对沐川疼爱得紧，也不太管，往往提点、吩咐一二便走开过起自己的夫妻情深去了。这厢二人花前月下吟诗作对访友问政时，指不定沐府被沐川折腾成什么样，一群大小奴仆忙上忙下，嘴里不住喊：“祖宗唉！”等二老忙完了，才开始收拾沐川一天的胡作非为。唯有学问沐丞相每日定是不放过的，倒也是巧学，沐川能说出个新鲜就赏，有个青白之分即成。

　　苏卿想，这一家子，简简单单，慢慢悠悠，轻轻便便，安生得都是享清福。

　　这一日，两人约好了去拿寄放苏卿友人家中的柳州特产。前几日苏卿执一封信，信上说因有事要忙，那位友人将物品安置于城东林外山间一处隐秘洞穴。二人说好，至城东雇辆马车装回来，相携逛着去。

　　分明立夏时分，天气渐渐地燥热起来。二人出来时辰尚早，时不时一股清爽的晨风迎面而过，很是惬意。

　　京城的早晨永远不知何时开始，不，应该问，热闹的夜幕几时拉下。一路星星点点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的讨价声，提着鸟笼左拐右转的老爷子，人群时不时冒头儿的追逐打闹的孩子，都是古城的韵味与安详。

　　沐川走累了，拉着苏卿随意进了个茶摊，叫了两碗茶，一口接一口，“你那位朋友果真大侠。本该下个贴登门拜访亲自道谢，他走得干脆不说，倒像是寻宝似的安排我与特产接应。”

　　苏卿不在意道：“江湖中人，没那么多规矩。大抵他兴致如此。”

　　沐川点头应下，心里升起几分得意，想着自己也做过几日潇潇洒洒的江湖人呢。

　　于是接着道：“不过他选了个好地方。城东有个青衣观，那儿的道士不仅除妖，还保一方平安。贼寇在那带几乎绝迹。看你朋友说在城东，我就安心地很，我师父就是青衣观的真人，很厉害，我还可以挑几样做礼物送给他，表表孝心。”

　　苏卿头回听他说还有个师父，有些惊奇，还是个道士，不禁想起沐府里那几株桃树，那形状排列果然暗藏玄机，初见时他还奇怪官宦人家怎会植养这般娇艳轻浮的花树，看来正是这位师父的手笔了。

　　于是问道：“师父，道士？”

　　沐川点头：“从我记事起，师父就常常出没沐府，我小时身体不好，师父多以替我养身的名义施针救治，其实暗地里教我做了不少坏事。”沐川朝苏卿眨眨眼，“我这身轻功就是他教的。”

　　两人付了茶钱，边走边聊。“待我身子养得差不多了，师父渐渐地也不来了，爹爹娘亲极敬重他，一是因为师父从不收沐府答谢的一切金银，二是，”沐川凑近苏卿，眼神微亮，“山弟出世时，师父也来了。娘亲和姨母聊天说漏了嘴，说我出生那会，原是保不住命的，师父如神算般来到沐府，解了我的劫数，这才存话。后来我偷偷问了师父，师父说他救我也不知道是福是祸，总归不负友人所托罢了。”

　　苏卿听后几分动容，心下一转，大致猜出了那道士的身份。

　　沐川似有感叹般又说道：“师父神机妙算，有时真让我怀疑起天命来。都说命由天定，我刚离家出京城那会儿，师父估摸掐指一算，信鸽一张字条，夸我走得好，说我这一辈子，就是还个姻缘债，债主可不在京城住。”

　　他拱进苏卿怀里，有点不好意思：“师父定然也会极喜欢你，我们算是结了桃花缘了。”

　　苏卿回抱住他，心里几分温情几分冷意，命由天定？可笑。我和你这份桃花缘，是我同贼老天抢来得！

　　他怜惜摸摸沐川柔顺的黑发，又搂紧了几分，心想，我既寻着你，这一世也就能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地白头。往后生生世世，纵然千难万难，你我二人也绝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