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别离

　　“你不能生他的！”

　　宽大的宫殿里回响着天化的叫喊声，他看似气急败坏，面色发青。

　　哪吒慢条斯理的捋一捋稍微卷起的袖口，将手臂轻轻从桌上放了下来。

　　“三太子殿下，按老夫看，这着实使不得，今天那一下，已经是十分危险，您从来又是重任难却，这……”

　　药神犹豫片刻，

　　“您曾救过老夫的童儿一命，老夫必定会想尽办法为您守住秘密。也真心相劝：这天宫重重，无能者卖命，大能者难有命活，别行这危险路啊。”

　　哪吒抬眼看了看药神褶皱皮肤下的一双苍老眼睛，又见天化在一旁点点头。

　　两人一齐看向坐在软塌上的人，只见哪吒略微低了头，看不出悲喜。一只手轻轻放在腹部，过了一会，哪吒闭上眼咬牙，随后即刻转身离去，在那一刹那，天化没有看清哪吒脸上的表情。

　　只能听见空荡的大殿里回响的清冷声音，“我心意已决，二位莫要再劝了。”

　　偌大的云楼宫，因哪吒此时已身重，不得让不信任的人所知，侍卫宫仆都被遣散，顿时一片空荡。哪吒自灌江口被天帝召回之后，杨戬和梅山六兄弟便不知所踪。

　　天化见哪吒的背影逐渐消失在一层层交叠的宫门里，便先辞了药神，急忙追上前去。

　　云楼寝宫内千回百转，云雾缭绕，藕花淡雅，其间自有透明花灵围绕翱翔，细声清唱低吟。

　　天化向来性格开朗，这时却也不禁心感凄恻。兜兜转转，绕了许久才在一间内室里找到哪吒。

　　“二哥，你走的这样决绝，我连你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哪吒嘴角含着一抹苦笑，眼泪落到朱案上，打湿了公案的一角，哪吒见后急急手忙脚乱的将纸张推开，而视线所见处一片模糊，本来整理妥当的公案，仍然通通被打乱了。

　　天化上前搂住他，才发觉这些年来，哪吒的身量竟未变化分毫，与初见时一样。只是自己已抽高许多，哪吒的脸埋在自己胸口，自己的双手抚摸着他凉凉的发丝，这一刻的触感是那么真实。天化就这样陪他在寝宫坐了一宿。

第二日朝堂上，哪吒仍是雷厉风行，着了一身劲装，白蓝相间的裙袂飞扬，腰间束白玉锦带。他扫视了一下人群，来得都很齐，只是上方多了个平时少见的面孔，是王母。

　　她头簪凤羽，面露微笑，朱唇微启道：“今日，本宫想处理一件大喜事。”殿内议论纷纷，王母顿了顿，语音无变，“为庆妖兽蕴奚被擒，归顺天庭，今日陛下特大摆筵席，为众爱卿洗尘。诸位爱卿，请吧。”说着，五彩霞光下就变幻出满殿奇珍佳肴，席间觥筹交错，众神也就不明不白的吃了一场庆功宴，只有少部分知道，这蕴奚尚未找到丝毫踪迹，王母此行，只是为了能使朝内安定，毫无阻碍差使人去继续捕捉蕴奚罢了。

　　忽然王母转向哪吒，面露惊愕：“爱卿只束如此普通一玉带？这如何担得起太子之名！宝香，且快快将本宫那彩凤披霞带取来。”哪吒听罢起身道：“哪吒谢过王母恩惠，只是素日不喜彩霞配饰，又是王母之物，哪吒不敢轻受。”王母听完一乐，笑道：“怕是爱卿高洁，我这样的东西确是不合适了，委实本宫之失。”随后，王母将其凤眸一瞥，一暗卫从店殿外端来一黑色物什，直到走近才见，是一张黑色蛟龙烂皮，一直端至哪吒面前，浓烈的尸臭让哪吒不得不微微向后挪了一挪，近侧几人都以袖掩鼻。王母缓缓走下灵犀，一步一笑“爱卿可喜欢这此物？虽然表皮溃烂，内里却是一条上好的龙脊，柔而不弱，可做兵器饰物，从未经人手，正衬爱卿高洁。”说罢，王母站定在哪吒面前，眼尾带着笑意，见哪吒闭口不言，王母也不多言，满戴宝珠金银的右手拿起盘上匕首对着蛟龙皮就是用力一划，这一动作，把皮内腐肉尽数翻起，骨肉糜烂，露出粘着黑血的龙脊，众神俱是一惊，哪吒只感觉到恶臭直冲鼻腔随后在体内一阵狂搅，他捂住口鼻止不住的干呕起来，“怎么？爱卿幼时可是亲手取了白龙龙筋啊，这止一只蛟龙，便被吓得成这副模样？”王母似笑非笑的看了哪吒一眼，走上丹犀，“本宫将这条龙脊送与太子殿下了，无妄海妖龙作祟，望太子殿下务必肃清，镇我天宫之威。”

　　原来是饯行宴，挑人去伏妖，那无妄海是个迷幻之境，哪有人敢去？朝堂一时间喧哗高呼贺太子殿下神威，这时突然炳灵公黄天化从席间站起，走到大殿中央：“小神愿往。此去必然取那无妄海蛟魔之首，不差三太子分毫。”王母慢条斯理的咄了一口茶，其贴身内侍扶风站在哪吒天化中间，声音娇媚如女，“这黄将军为三太子分忧，不知是哪出呀？只是陛下娘娘指名，在下以为恐怕是不好了吧。”天化冷笑“你一走狗，在这朝堂上也敢乱吠，必定是娘娘授意的吧？天宫之威无了杨戬，如今就剩哪吒一人了吗！若有这闲心，倒不如快去降了那妖魔，当真是废物。”说着，也不知为何，天化的攒心钉忽竟然入了他手，天化大惊，一时不知如何相迎，那攒心钉顶锋对着天化直直冲去，哪吒惊喝一声，去夺那钉，扶风往后一撤，使得哪吒后腰被推撞在木桌棱角上，见哪吒登时双手撑桌，弯下腰来将半个身子依在桌面，天化大惊，连忙要上前，一旁扶风冷笑一声“炳灵公方才还要抢三太子功劳，怎么现在倒急忙担心起来了？”这时哪吒慢慢起身，默默看了那玉盘上的东西一眼，一只手去抓来那龙皮，一手推开天化，面向玉帝王母道“承蒙陛下信任，哪吒必将那妖孽正法。”语毕转身离去。

　　天化使了个借口，离开宴席，夺门而出。

　　哪吒在前面驾云，速度极快，唤了好几声也不见回应，天化艰难追上哪吒，抓住他的小臂吼道“你知不知轻重？！你还当是在周营可以随便逞能？方才叫你为何不应？你被撞得不要紧吧我亲眼……”天化看着哪吒转过来的脸，心脏一跳，想也不想立刻把哪吒打横抱起带回云楼宫，一路上哪吒下垂的右手还无力地抓着那烂皮，天化叹气道“你还拿着这物什做甚么！”将哪吒轻轻放到床上后，看着他有些无力的脸孔，天化扶住他的肩膀：“要不要紧！还能撑住吗？我去叫药神吧？”“不妨事，我用气顶了一下。”哪吒低下头平静的说，须臾，哪吒又开口道“玉帝和王母想试探我，别的方法都没用的，你别乱来。现在最重要的就是留下来，靠近他们身边，才能套出二哥的下落。”越说到后面，语音里带着不可掩饰的怒气与悲伤，“你大个肚子，还想侦查呢！而且还要去无妄海，真当自己无所不能吗？！”天化气道，“我没有别的选择。”哪吒语气里带着微不可察的哽咽，“他们一定要把二哥还给我。”他直直的注视天化的眼睛，“也一定要付出代价。”哪吒说着就扶着床沿站起来，披上外衣，“等等等等？”天化拦住他，“你现在去？好歹也休息一会吧？王母没有给你期限啊，非要这么折腾自己？”“天庭行军，向来三日之期，速战速决，调兵遣将，相互之间关联太多，不宜拖延。”

　　哪吒扣上银色锁甲，不由的，脑中浮现往日情景——那日也是如此。正值人间腊月，朔雪纷飞，天帝命他急行天兵，捉拿为害一方的雪妖，哪吒回宫拿了降妖杵和缚妖索就准备走，杨戬正坐在云楼宫内翻阅书籍，哪吒去宝阁内取了兵器，在大殿内穿戴戎装，杨戬放下书卷，上前轻轻搂住哪吒的腰肢，“又要急行军？”“嗯，雪妖冻住禁河神，吞噬了其魂魄来增长修为，我须立即捉拿。”“且歇息片刻，你刚从北屿回来，把自己这么熬着，我心疼。”杨戬贴近他耳后黑色发鬓缓缓说着，声音如冷磁般低沉，这些日，南岳大帝请他研究失传的古籍也使得杨戬身心俱惫，哪吒转过身，把自己挂在杨戬身上，仰着头“好，我们都让自己休息一日。”看着杨戬眉目含笑的看着他，哪吒有些不自在的说了声“低一点。”杨戬把头低下来，哪吒踮起脚在他脸侧亲一下，“想你了。”杨戬把他抱起来“冤家，我也是。”

　　厮磨到上半夜，两人身上出了一层薄汗，杨戬把哪吒脸上汗湿的头发一缕一缕的顺到两侧，眼睛里像是要溢出水一般，“睡吧，我陪着你。”杨戬将哪吒的被角整理好，坐着床边说。

　　沉入回忆的哪吒沉默了半晌，抚摸着身上的披风，仿佛还余留着杨戬手心温热的触感，随后缓缓坐下，拿起那被扔在地上的那张龙皮，随后取出自身携带的短刀细细剥开外面一层软鳞，露出一块尚且完好的雪白皮肉，哪吒指尖凝聚神力，在上面轻轻一抹，他蓦然眉峰微蹙，抬头望向天化“天化，你还记得曾经玉鼎师伯对我们说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