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
浦江饭店。苏州河和黄浦江的交汇口。
酒德麻衣穿着红色细带高跟,双脚翘在窗前的小圆桌上,手里捧着一客香草圆球冰淇林。在她对面,薯片妞套着棉质的碎花睡衣蜷在椅子里,宅女标配的胶质黑框眼镜和耳麦,抱着一只iPad看得津津有味,三天没洗的头发简直能刮下油来。
“你够了!”酒德麻衣把冰淇林往桌上一摔,玻璃的器皿撞在木质的桌面上,恶狠狠的声响。
“怎么了怎么了?”薯片妞从iPad后面懒洋洋地抬起头,左手从包装袋里抓出一片薯片,吧唧一声扔进嘴里。
“你抱着这玩意儿已经不眠不休三天了。”酒德麻衣愤怒地从椅子里弹起,瀑布般的长发在猛烈的动作下不停晃动,一股怒气直贯发尖,“这傻兮兮的情感纠葛剧到底哪里好看了!”
“冷无缺的日本忍者妞果然不能理解其中的乐趣啊。”薯片妞嚼着薯片,下结论一般自言自语。
“手里握着几亿美元的家伙,在房间里窝了三天,一秒不漏地把《情深深雨濛濛》看到了38集?”麻衣挥舞着她精致的法式指甲,一脸抓狂,“就这种恶劣的品味老板怎么没炒了你?”
“反正又没事干喽。你刚来的那几天,我不也请你看歌剧做SPA满上海兜风了么。”薯片妞耸了耸肩,放下iPad,按了暂停拔掉耳麦,男主角深情又扭曲的脸充斥着整个屏幕。“让小白兔们多转几天呗,难得从那个丧心病狂的学院里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再说我们又不能直接冲到他们面前大声吼提示,那样也太没劲了,不符合老板一贯的做法和品味。”
酒德麻衣深吸了口气,双手抓住桌沿,试图平息满心的不爽,“说到老板的品味……这酒店风景倒是不错啊。”
薯片妞打了个响指,“浦江饭店,原名Richards Hotel。1846年开业,是上海开埠以来乃至整个中国的第一家西商饭店;中国第一盏电灯在此点亮;中国第一部电话在这里接通;来自西方半有声露天电影在这里首次亮相……1907年扩建为具有新古典主义维多利亚巴洛克式建筑,是当时上海最豪华的西商饭店,也是中国及远东最著名的饭店之一。”
“你是背了百度百科么?”酒德麻衣无语。
薯片妞冲她嘻嘻一笑,“对啊……咦,你个日本妞居然还知道百度百科?”
然后她麻利地指挥酒德麻衣把高跟鞋脱了,拉着她蹭到有着半圆形拱卷的玻璃窗前。小木块拼成的地板仍是一百五十多年前的原物,踩上去带着陈年旧木独有的弹性。
从窗口向外望,越过前方俄罗斯领事馆玫红色的屋顶,是灰色钢铁构架的外白渡桥。苏州河在这里缓缓地汇入黄浦江,车流自中山东一路而来,从巨大的X型钢架结构下缓缓通过。不远处黄浦公园里,人民英雄纪念碑挺拔地矗立。轮船在绸带般的黄浦江上飘过,东方明珠的三球反射着玫紫的光,身后的环球金融中心和金茂大厦若隐若现。隔着滔滔江水,是著名的外滩,各色西洋建筑密密地挨着。
是全上海最值钱的地段。
薯片妞一个一个指过去,“三根筷子、香芋味冰淇淋球、瓶起子。”
“什么?”酒德麻衣一头雾水。
“人民英雄纪念碑、东方明珠、环球金融中心。像不像?”
酒德麻衣满头黑线,“你还真是吃货精神不死啊。你让他们帮你吃遍全上海究竟是图什么……恺撒给了你反馈,结果你自己又不去吃。”
“我傻啊?他们刚吃完就巴巴跑去,然后小白兔们一查谁在他们之后去过那些饭店,我们不就暴露了……虽说暴露是迟早的事……长腿,你不来包薯片吗?”
“不用了,谢谢。我怕发胖。”酒德麻衣婉言谢绝。“对了,刚才你说这家酒店原名叫什么?Richards Hotel?”
“你也注意到了。”薯片妞点头。
“又是Richard系列的名字啊。Richard·Wagner(理查德·瓦格纳),还有Ricardo·M·Lu……都是Richard的名字或者变形,是巧合么?”
“有胆你去问老板喽。Richard这个名字在龙族相关历史上出现的几率确实略高。不过说到饭店,有相当的证据表明这家酒店是开埠早期混血种们的据点。”薯片妞晃了晃她栗色的头发,“至于路明非的英文名字……谁知道他喜欢的姑娘给他起名字时是怎么想的。”
一串尖锐的电子乐突然炸响:“你有本事抢男人!你有本事开门哪!别躲在屋里不出声!我知道你在家!呸!开门哪!开门哪!开门开门哪!……”混杂着颇为劲道的乡村非主流鼓点。
“来了!”薯片妞光着脚,一个箭步冲向桌上的手机。
这他妈都是啥……
“最近网上最火的雪姨单曲。”薯片妞轻声向麻衣解释,然后扭头去接电话,“喂?”
“我们到了。”电话里传来一个冰冷的男声。
“你们是谁?”薯片妞忽然变了个语气,严肃而顿挫。
“我,楚子航。”电话那边顿了顿,“还有恺撒·加图索。”
“就你们两个人吗?”
“是。”
薯片妞捂住话筒,向酒德麻衣挤出一连串口型,“路明非个废柴居然不在。不过这样也好。”然后她转身,打开了房间里三块联动的36寸的高清监视屏幕。
一百八十度的视野。屏幕正中,黑发少年挺拔而立,背后是广阔的江面和蓝天白云。
楚子航和恺撒站在外白渡桥的行人道上,隔着栏杆就是苏州河的河水,前方的江面视野开阔,阳光晴好。桥上游人如织。是这个季节里难得的好天气。
恺撒散漫地靠在栏杆上,百无聊赖又极为骚包地跟各路游客打着招呼。金色的头发和湛蓝的眼睛在人群中分外惹眼。一旁的几个小姑娘正围在一起热烈地讨论要不要上前求合影。
“你们想怎样?”楚子航握着手机,皱着眉头问。
明显经过变声处理的声音从扬声器中传来,语气明快,“当然是给你们提示喽。”
“是什么提示?”
“哈。”扬声器里的声音短促而愉悦地笑了一声,“单刀直入,我喜欢。不过那么便宜就给你们就不是我的风格了。”
楚子航蹙眉,“说吧,条件。”
“嗯……你等一会行么?我想好了再打给你。”对方“啪嗒”一声挂掉了电话。
楚子航彻底无语。
薯片妞把监听耳机扔给酒德麻衣,两人在监视屏前坐下。
“条件这种东西难道不是提前就该计划好的么?”酒德麻衣也吐血了。
“我临时无聊呗。”薯片妞把手机扔到床上,“难得有机会嘛,卡塞尔学院的精英执行员们落在我们手里,可以让我们肆意玩弄。”
酒德麻衣猛得一哆嗦,她发现自己之前真是小看了这个品味极烂的宅女……“薯片,你想干什么?”
“我想想啊……”薯片妞抚额。
接着她瞥见了桌上的iPad。
“麻衣。”薯片妞语气严肃,“楚子航好惹么?”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砍过龙王……”酒德麻衣对这事记忆犹新。
“这么说是不好惹。”薯片妞拽过iPad,指尖在屏幕上刷刷滑过。然后她忽然笑了,“黑长直,戴好监听盯紧屏幕,千载难逢的好戏就要开场了。”
“喂?楚子航吗?”
“是我。”楚子航抓着手机,江风飒飒,吹得他头发乱起。而五米外,恺撒已经和三拨小女生合过影了。
“你把手机给恺撒。”
“什么?”
“放心,无伤大雅的小条件而已。不会造成什么伤害的。按照指示做完就给你们提示。”手机里的声音信誓旦旦。
楚子航迟疑了三秒,走过去,把手机递给恺撒,“那边的人要跟你说。”
“恺撒·加图索?”
“是我。”恺撒拿着手机转身,避开了楚子航。
“这几天的感想如何?”
“还真是谢谢你精心细致的安排啊。”恺撒挑眉,“苏桑。”
电话那头顿了顿,“果然还是被你认出来了。”
“软件只能改变声调,改变不了每个人说话的语气、节奏还有停顿。”
“不愧是言灵·镰鼬的持有者。对声音有如此高的敏感度。”薯片妞认命般地赞叹:“还剩最后一件事,做完你们自然会知道线索。”
恺撒笑,“在这之前,我想确认一件事。”他的语气突然凌厉起来,“你们是怎么搞定诺玛让她坚持派发任务信息的?”
薯片妞也笑,“放心,我还没那么大本事黑掉诺玛。只不过是一点小花招罢了,难得用用。认识的时间也不短了,苏桑我有害过你们吗?我可是一直在帮你们。”
“那我可真要谢谢你。”恺撒冷笑。
“不用谢。”薯片妞大言不惭,“听我的指示,做完就有线索。”她顿了顿,“更何况这件事……我想你一定会喜欢的。”
楚子航看着恺撒拿着自己的手机,在外白渡桥的栏杆旁踱了整整五分钟,开头面色凌厉冷峻,到了后来居然边打电话边点头微笑起来。考虑到对方未知的身份,这进展实在太莫名其妙了。
五分钟后恺撒挂了电话。
“那边开的什么条件?”楚子航问。
恺撒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深深的眼窝衬得他瞳孔愈发湛蓝。没等楚子航反应过来,恺撒一个转身,手脚利落地刷刷爬上了外白渡桥的X型支架。迎风站好。
楚子航站在下面看得一头雾水,唯一能做的就是无力地警告上面,“小心违反《治安管理条例》。”
钢架上的恺撒闻言,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看得楚子航心里发毛。
桥面上的人群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渐渐地聚拢过来。
演员齐了,观众也有了,一副大戏即将开场的紧张气氛。
就在桥上的楚子航愈发摸不清恺撒想要干什么的时候,上面的家伙忽然开口了。习习江风中恺撒金发飞扬,面色郑重,语气铮铮且铿锵有力——“楚子航,你不要过来,你过来我就跳下去了。”
楚子航瞬间被震得只剩满心的卧槽。
大上海。苏州河出河口。东方明珠和外滩组成的背景板前,金发碧眼的外国人站在外白渡桥的钢铁支架上,一副要殉情轻生的景象。无论情景、当事人、性别还是内容,集齐了时下最流行的社会元素,绝对够上明天的头版。
……而自己居然还是主角之一。
楚子航突然间想死的心都有了。
围观人群自觉地在他俩周围站出一个直径五米的圆圈。
“恺撒·加图索。你下来。”楚子航宁愿再去砍五个龙王。
“我是一只刺猬,我拔掉了我所有的刺,所以我活不成了。只要把我的刺找回来,我就可以复活了。”恺撒操着他意大利人独有的中文口音开始朗诵。
围观群众开始议论纷纷——
“哎呀这是组撒呀?”
“勿晓得。殉情吧?”
“哎呦,好好的小伙子殉什么情哟。”
“两个都是小伙子,一看就是感情坎坷哦……”
楚子航觉得自己的脊梁骨快被戳碎了……
“你们不要大惊小怪的,你们以为我要自杀么。加图索家族的人不会自杀的,我才不会那么没有出息。”恺撒的表演欲开始发作,声音亮如洪钟。
有热心的大妈凑上来开始劝说楚子航,“小伙子,你劝劝你男朋友啊。好好跟他说一说。”
说你妹……
“恺撒,你他妈给我下来。”楚子航难得骂了脏话。
恺撒没理他,“你是谁啊?你为什么要来管我?”
围观人群开始唏嘘。
楚子航被气得半死。但他走不了,他被围在人群正中心;他也不能走,他必须要等到那条提示。他开始深刻地怀疑以恺撒这字正腔圆的台词功力,在意大利的时候不仅听歌剧,还顺带学着唱过,现在的局面,哪怕他马上开唱一段自己都不会惊讶。
下一秒他的猜想就不幸被验证了。
“你黯然~你转身~我呼唤~你回头~我上前~刹那间雨滴都闪烁如光圈~我们拥抱在雨季中的春天~”
音色醇厚,发自丹田,是名家的水平。歌声飘荡在黄浦江宽阔的江面上。
围观群众沸腾了。
而楚子航像根木头似的杵在桥面上。面无表情。
唱完后恺撒潇洒地一扬手,手机抛出一个优美的弧线。桥下的楚子航一把接住。
然后,金发碧眼的年轻人正对江面站好,提臀抬手,以一个标准的跳台跳水向前翻腾三周半屈体的姿势,极其骚包地跃入了水中。
“chua——”地一声,江面上溅起一朵又小又白的水花。
桥面上瞬间炸开了。
酒德麻衣和薯片妞笑得前仰后合,歪倒在床上。
“你赢了……”酒德麻衣捂着肚子在床上不停打滚。
“是吧是吧。”薯片妞一脸得意。
好不容易笑完,两个人齐齐奔到饭店的窗边。几十米外的外白渡桥上一片沸腾,远远得都能听见喧嚣嘈杂。
两人再次笑得差点从窗边掉下去。
“薯片,我好想知道楚子航现在的表情。”酒德麻衣捶墙。
“他还算聪明,跟着跳下去了,否则光桥上那群人围着就没法收场。”
“亏你想得出这个方法。”
“如果这样都没发现的话,我也没办法喽。”薯片妞耸肩。
曾经集结着混血种的老式饭店,为何偏偏要建在这里。
“好啦,我们的任务完成了。”薯片妞收起了屏幕。“他俩都要感谢上海市政府,前几年花了大力气整治苏州河,否则就冲着以前那味道,我真不忍心让他俩就这么往下跳。”
“恺撒的姿势还挺标准的。”酒德麻衣击掌赞叹。
“要是桥够高,他绝对能再多翻腾两周。”薯片妞嘻嘻哈哈地去挠麻衣的胳肢窝。
“你找死啊。”酒德麻衣抓起抱枕砸在薯片妞胸前。“对了,水里究竟有什么东西?”
“你下次可以问问他俩啊。”薯片妞躲开了,“与龙族有关的东西,一定万分盛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