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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克必烈千里相送狄伯英祁连落草

剑啸悲歌

话说阿古丽养好了伤病,正要离开雅烈库勒部,才出帐篷,就看见义兄克必烈斜挎一把回纥弯刀,背着一张铁胎大弓,带着一壶雕翎箭狼牙,坐在一匹马上,另牵了一匹空马在外等候,不由得一怔。

克必烈招手道:“小妹,上来!这可是匹好马。我特意挑选的,你快上来试试,看看是否合意。”

阿古丽道:“大哥,这怎么好?”

克必烈笑道:“这打什么要紧?你且上来试试。我看你的马早就被群狼咬死了,这次去宋国,千里迢迢,若是没有一个脚力,岂不是诸多不便?可惜你走得突然,若是提早数日,我知道有个地方野马成群,其中不乏良驹,定能给你套一匹来。”

阿古丽道:“如此大礼,小妹可就真的受之有愧了!”说着话,踩蹬上马,又道:“大哥,不是小妹怎样,只是马匹实在太过贵重,部族中也没有几匹,大哥岂能平白相送?这里有些金叶子,虽然不够,权当是在大哥这里买了这匹马罢!”

克必烈将金叶子一推,瞪眼道:“妹妹这是何意?”

阿古丽愕然,一张俊俏的脸庞挣得通红,半晌说不出话来。

克必烈比她多吃了几年的咸盐,一见她这模样,便知道阿古丽涉世不深,不由得暗想道:“久闻这火烧云在咱们这里素有侠名,怎么却半点也不同人情世故?唉……想必是他们一贯是师兄妹一同出马,公孙琦对她照顾有加,弄成这般样子。真真可叹。”他心底里埋怨公孙琦,却也好心道:“妹子,这匹马是我送给你的,你但收下无妨,不用给钱的。咱们部族虽然不甚富足,然而一匹马还是给得起的。只是小妹啊!大哥还有几句不中听的话,说出来你莫要介怀,权当提个醒也好。”

阿古丽道:“哥哥但说不妨,小妹洗耳恭听。”

克必烈沉默有顷,方才道:“我看妹妹是个纯良的人,虽然在咱们这回纥地界上驰骋扬名,可总感觉对人对事没有什么经验。此去宋国山高水长,须要千万分的小心才是。”

阿古丽呆了一呆,不知克必烈这话从何说起,但仍旧点头道:“是,小妹记下了。大哥回罢!小妹这便去了。”

克必烈道:“我送你一程。”

阿古丽本欲推辞,终究还是忍住了,道:“那便有劳大哥了。”

当下两个策马出了雅烈库勒部,取道望东南方而来,约摸走了数里,阿古丽道:“大哥,便送到这里罢!”

克必烈道:“没事,我再送妹妹一程。”

又走了一程,阿古丽道:“大哥,我听说汉人十里相送,如今咱们走了怕不是有十多里地了,大哥回去罢!小妹一人能够走的。”

克必烈道:“不妨事的。我再送送你。”

阿古丽还要推却,但终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嘴唇翕动了一阵,还是没有找到推辞的话,便也同意了。看看日色西沉,天色渐渐暗下来了,阿古丽这一路上也劝了克必烈好几次,却都无法令他回转,现如今天色都晚了,阿古丽又道:“大哥,送到这里便够了。切勿再送。回去罢!”

克必烈道:“无事,我也正好走走。”

阿古丽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不做声了。两个人联辔到了一个部族中落脚,歇了一夜。第二天阿古丽依然赶路,克必烈也仍旧是一道上路,这一路上阿古丽也劝了克必烈数次,仍是没有半点的效用,只能随了他,又走了几天,也就习惯了。她本是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女子,大多数的事情都是图个热闹,一个人赶路冷清,现下有了一个人陪着自己正好说话解闷。

两人饥餐渴饮,晓行夜宿,走了约莫有一个来月,已是五月的天气了。看看到了西辽与西夏的边界线上,克必烈这才道:“小妹,大哥便送你到这里了。一个人赶路却要多多当心,若是找不着你师兄,仍可回来的。”

阿古丽这时才矍然一惊,想起克必烈义兄是雅烈库勒部的第一勇士,大漠之中不甚太平,各部族之间虽不至于彼此攻伐,然而沙漠中的悍匪马贼却层出不穷,现如今义兄相送自己何止千里,耗时日久,如若此时宵小之辈前去攻击,就算众人齐心合力将来犯打退,克必烈也将抬不起头来了。思念及此,阿古丽不由得面色微变,汗出如浆,道:“哎呀!我却忘了,大哥身系部族安危,却送我许远,雅烈库勒部却怎么办?大哥义气,小妹心领了,还是赶紧回转要紧。”

克必烈哈哈大笑道:“阿古丽妹子,你这话却把咱们雅烈库勒部小瞧了!为兄虽然忝居第一勇士之名,然而咱们部族里英雄辈出,莫说区区的大漠中,便是金国的铁骑也未必能奈我们何!哥哥这便走了,你自己保重!”

他这话说将出来,颇为前言不搭后语,然而阿古丽却并不明白,只是赧颜,默然半晌,才道:“大哥保重。”

克必烈就马上躬身行礼,也道:“小妹也多保重。”

阿古丽也行了一个回纥躬身礼,扬鞭打马,坐下马匹如同闪电一般蹿了出去,再不回头,往东南方去了。克必烈驻足大漠边缘,看着自己这个义妹渐行渐远,终于不见,这才缓缓勒转马头,一步一捱的去了。

阿古丽离了克必烈,一路上自不必详说,这日远远能见到祁连山脉隐没于天际云海之间,心中大喜,策马上前。过不多久,已到了祁连山下,但见此山:

危乎高哉!横亘云海,隐没琼楼。碧玉琳琳皆草木,溪涧深深尽清流。转头突兀怪石,林立山间;或有巉岩绝壁,直插霄汉。张骞难过匈奴路,飞将曾经走迷途。三千里关山,映秦时明月;五千年岁月,无汉时雄关。只因中原远,乃得成边塞。

阿古丽自跟随了苦渡禅师习武,却也跟着师兄公孙琦学了不少的汉家文化,少不得也有了些文人情怀,一面走一面看,心里直感叹这山川雄峻,真乃鬼斧神工。走不多远,却遥见一票人马走来,尘头起处,尽打着狼牙旗帜,她不知道这是西夏旗帜,不由得愕然勒马。

谁知就在此时,忽听得深山密林里一声锣响,忽然间喊杀震天,这队人马领头的将官吃了一惊,急转头去看,却见一票人马如同平地里长出来的一般就树林草叶间现了身形,摇旗呐喊,冲下山来,当先一人,高头大马,手提长枪,直奔这队人马中来。那将官一见来人,倏然变了颜色,才露出怯意,这人已到近前,手起喀啦一枪,将这将官挑落马下。这队人马一看主将已死,尽皆降服,这人哈哈大笑一阵,长枪一挥,跟下来的诸人登时分做两路,一路将这队人马缴了械,另一路人马却直奔这些人押着的大车而去。

阿古丽看到这里,已知这一群从山上来的人是强盗劫匪了。她便是因为被强盗洗劫了村落才跟随苦渡禅师的,若是没有这一桩事情,她固然是无法学习到这一手绝顶的武功,然则也不用眼看着父母死在自己眼前,故而她一贯对强盗是深恶痛绝的。立刻娇咤一声,拍马上前。看看到了切近,一蹬马鞍,宝剑铮然出鞘,直扑那强盗首领。

众人在山上埋伏的时候,早便瞧见这个回合装束的少女了,然而他们既然自诩是替天行道,也就没把这女子当做一回事情,谁晓得现下她却亮剑直扑自己的首领,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尽皆呆了。

那首领心中也是一呆,然而他毕竟是久经惯战的名家出身,本能远强于自己的思忖,一见阿古丽剑光霍霍,长枪一指,竟是阿古丽剑网之中的要害之处。

举凡两人交锋,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阿古丽的宝剑不过二尺八寸,这首领的长枪却一丈有余,阿古丽若是不变招,在她伤及此人之前,势必要被一枪贯穿心胸。然而她如今飞身扑来,身在半空,无处腾挪,长剑又已然用老,既无法格挡,又无法腾挪,眼睁睁只能看着枪尖刺来,端的是危急到了极点。

这时候便正应了“说时迟那时快,急中生智”的套话了,阿古丽眼见不妙,蓦地里心念一动,左手剑鞘猛然甩出,那剑鞘便如同粼粼车轮一般飞向首领,那首领急忙变招,长枪往下一沉,枪尾倒卷上来,只一拨,铿然一声,那剑鞘却滴溜溜滚到草丛里去了。

阿古丽便在这时落了地,纤腰一扭,使一招“风卷流沙”,宝剑随着身形转动,划出一个圆弧,横斩那首领座下马匹。这一下“射人先射马”的手段正是昔年跟着公孙琦读书的时候学来的。

那首领“咦”了一声,急忙一勒马缰,那匹战马嘘溜溜一声,人立起来,堪堪避过这斫足一剑,他却就着这时往鞍侧一挂,一点寒芒如同灵蛇吐信一般攻将过来。阿古丽此时一剑斩空,正是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时节,一时间又陷入险地,只得一低头,合身一扑,饶是她变招迅捷,头发也被这一枪削了一截去了,弄得头顶上凉飕飕,仿佛长了癞痢一般。

那人忽然立马摆枪,高声叫道:“姑娘慢来!我有话说!”

阿古丽正在这怒发冲冠,血气上脑的当口儿,如何肯听?又是一声喝,锋芒毕露的宝剑化作一道电光猛然暴起,直刺对方。

这首领却也只是一个二十出头三十不到的青年人,原本因为对方是个女子,不好施展,现下却见她不问青红皂白,步步紧逼,也不由得气往上撞,虎吼一声,把一杆长枪当做棍使,携着“呼呼”的风雷之声一棍正打在阿古丽身上。阿古丽一声惨叫,宝剑脱手,滚倒一旁,立时昏死了过去,便有众喽啰上前。

刚要举刀杀却,这首领却道:“不可害她性命,却把她带上山去!”

众人不由得愕然,或有那脑筋转得快的,心中暗想道:“想必是大哥见她貌美,要抓了她做个压寨夫人哩!”众人七手八脚捉了阿古丽,有人擒下西夏士卒,有人赶了大车,取道上祁连山去了。

不多久到了山寨,早有人马上去报知了山寨上的两位头领,都来到寨前迎接,几个人分拨下去,便将劫来的车辆俘虏赶到寨后,留了两个人拖着昏迷的阿古丽径到正厅上来。

一个细眼微髭的寨主看了看阿古丽,又看了看这个首领,奇怪道:“大哥,这女子是什么来路?你却将她带了来?”

另一个寨主笑道:“怕不是大哥看上这娘们儿长得好,要捉着作夫人哩!”

那首领正色道:“你两个莫要胡说!来呀!把这姑娘松了绑,唤醒来。”

押着阿古丽的喽啰愣了一下,道:“大哥,这婆娘凶得很,方才不是二话不说就要和大哥拼命?若非大哥本事了得,只怕要着了她的道。现如今松绑叫醒,只怕不妥啊!”

那揶揄大首领的寨主听的一怔,道:“有这等事?大哥,这娘们儿怕是西夏狗找来的帮手,不如一刀杀了,省的夜长梦多。”

大寨主道:“老二放屁!”

那细眼微髭的寨主思索了一阵,道:“照兄弟的意思,不如将她捆住,弄醒了问个备细,却再做理会不迟。”

大寨主道:“三弟说的在理。”当下便教将阿古丽捆在柱子上,捆得牢实了,这才轻声唤道:“姑娘醒来!姑娘醒来!”叫了半天,阿古丽却是一点醒转的意思也无。

那三寨主道:“大哥劲大,怕不把这姑娘打死了!”

大寨主瞪眼道:“胡说八道!”又叫了几声,仍旧是无用之功。

那二寨主早不耐烦起来,大踏步出门,不多久提了一大桶水来,叫一声“大哥让开!”话音落点,一桶冰凉山泉对准了阿古丽搂头泼下。阿古丽被冷水一激,登时醒了,叫声“哎呀”,却见三个人站在跟前,一个细眼微髭,一个满脸横肉,还有一个身披铁甲,十分威武,正是方才交手的人,不由得叫道:“好强盗!有本事再来大战三百回合!”一边说话,一边花枝乱颤,怎奈浑身被缚,如何能够动转得了?阿古丽顿时又惊又怒,接口叫道:“有本事放了我,咱们再来比过!要么把我杀了!现下这是什么意思?”

那二寨主是个脾气暴躁的人,听得“好强盗”三个字时已是勃然大怒,就要上前,那大寨主急忙拉住,却对阿古丽柔声问道:“姑娘莫急,我正有事情要问姑娘。”

阿古丽不等他把话说下去,已然叫道:“要问就问,却为何把我捆住了?你这样子也算个男人么?”

大寨主笑道:“姑娘与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我们本来也不想绑住姑娘的,只是你二话不说,便要与我拼命,我若不如此,安得与姑娘说话?我想问问姑娘,可是苦渡禅师弟子,公孙琦少侠的同门么?”

二寨主三寨主都是一愣,阿古丽也吃了一惊,道:“不错,公孙琦正是我师兄。你们既然知道我师兄的名声,这般对我,就不怕我师兄知道,将你这强盗窝给一锅端了么?”

大寨主一听,哈哈大笑,道:“原来果然是公孙老弟的同门,我说姑娘这剑法怎么与公孙老弟如此相似呢!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人一家人了!来来来,赶紧个姑娘松绑!”

阿古丽呆了片刻,道:“你这厮休要胡说。我师兄如何是你这强盗的老弟?”

三个寨主都大笑起来,大寨主道:“我如何要骗姑娘?令师兄本是要去大宋不是?”

阿古丽愕然道:“你如何知道?”

三寨主笑道:“自然是公孙兄自己说的。姑娘既然是公孙兄的同门,那必定就是火烧云阿古丽了?我们也从公孙兄口中听说了姑娘身世,知道姑娘痛恨山贼盗匪,怪不得我大哥都几乎折在姑娘手上呢!”

阿古丽不知他们的底细,但她痛恨匪类的事情却也是自己的隐私,除却师父师兄,无人知道的,现在却听他们说出来了,不由得哼了一声,却不说话,只是妙目含威,盯着他们。

大寨主道:“姑娘请坐,我们虽然是占山为王的山贼,却并不是姑娘想的那样的。我们都是汉人。我乃平西王狄青之后,名叫狄破,表字伯英,这个黑汉子是我二弟,名叫毛一坨,这个看上去斯斯文文的是我三弟,叫做赵玉,表字石心,乃是大宋太祖武德皇帝同族。我们占山为王,虽然做的不是什么遵纪守法的勾当,但却也不是欺凌弱小的人。不然以姑娘对公孙老弟的认识,我们安得留有命在?”

阿古丽仔细思索了一番,觉得这人说的在理,便也不再发狠,却问道:“你们既然不是坏人,为何要在这里做强盗呢?”

毛一坨道:“好么蔫的谁愿意做强盗?”

狄破叹了口气,道:“姑娘有所不知,这祁连山原本乃是大宋的国土,自神宗皇帝变法,先祖狄青在这里驱逐了西夏狗,收复失地,官封平西王,也算是名满天下了。叵耐其后金狗犯边,掳我徽钦二帝,国家南渡,这里便鞭长莫及了,西夏狗看准时机,又一举夺了过去,我虽是旁支远亲,然而毕竟是平西王后裔,安能忍耐?只是西夏狗势大,不得已,只能够与这二位兄弟啸聚山林。宁可做受人唾骂的贼寇,也绝不做西夏狗的顺民。”

阿古丽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三寨主赵玉道:“姑娘久在西陲,或许不知,我们一贯只与西夏官兵作对,却并不会和百姓为难的。虽说只是我们兄弟的一面之词,然而我们几人大可对天发誓,绝没动过一个无辜者的性命的。”

阿古丽冷笑一声,道:“你们若真伤害无辜,只怕我师兄也未必能够放得你们过。”

众人听她说话之中饱含轻蔑,不由得都显出愤愤然的神色来,毛一坨更是大怒。这正是:

怒从心头起,祸由口中出。

不知阿古丽在这祁连山上是福是祸?众人又会怎么区处?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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