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几个姨太太具是娇养惯了的，几年来困局后宅，不问世事。骤然间听到这样的消息竟没一个受得来，二太太抱着几个姨太太埋头痛哭，其余妯娌弟媳也不剩几个能掌事的。关悠稷只好站出来细细盘问那丫头，又给杨宇霆去了一封电报，得知帅爷目前还算好，虽受了重伤，方晕了过去，但总算还呼着气，六姨太也是个福大命大的，爆炸时离爆点很远，只受了轻微皮肉伤。
杨又称，帅爷此次惊天一爆，刚入南满线便如此，急需稳定民心，不多久就要送回府中，要大少奶奶帮着安排事项。他也刚电报正在邯郸督军的郭麒麟，要少帅即刻回奉，以防万一。
公署等人只认大少奶奶，此事原颇有些尴尬，只是长辈中能主事的也没有几个，便也由得悠稷安排。她先是令女眷们冷静下来，晓以大义，分析时局；说到蒋、冯、阎等人和少帅在前方的紧急情况，又捡了能听的好消息说出来，关了府宅大小各门，不许少爷小姐们肆意出街。后来只留下了二太太，说了杨宇霆那句“以防万一”。二太太此时已逐渐平复下来，她没有儿子，唯两个女儿也被先后联姻，都远在千里之外。
“麒麟早就是府中上下认准的少帅了，嫡妻长子，又格外出众，各位妈妈和这一大家上下两百余口……万望爷能平安无事，但，若有不测，我们的后半生都要靠他了。”
“二妈妈哪里的话？麒麟生母早丧，一直在您房中饮食，是您看着长大的孩子。”
送走了面如枯槁的二太太，关悠稷扶着云画的手，方才坐下。
铺着大红毡条的炕上立着回文锦靠背引枕，关悠稷身着石青缂丝旗袍，扶着额头闭目养神。
忽而，她睁开眼看向云画。
“我记得大帅此次坐的是南满线吧。每次大帅和少帅出发专列，除少数公署高层知悉外，只有府中服侍近侧的人才知具体时间地点，且大帅和少帅都有专属的密码本，三日一换，绝无重复。公署中的杨、黄、谭几人都是大帅、少帅一手提拔，高峰、栾云平等更不可能走漏风声，那就是府里。
我们先大帅一步到沈阳，父亲身旁唯有六姨太陪侍，六姨太又素来与日本领事夫人交好……云画，你说，此事是不是很蹊跷？”
“六姨太来的就够蹊跷的。”
云画嘀嘀咕咕这么一句，倒叫关悠稷听着了。
“六姨太是长辈，这样的话你也就在我面前说一说。对了，你去叫明善医院的医生随时侯着，目前只凭几个莽夫，我实在不知父亲伤势究竟如何。还有就是，我们刚回奉天帅府，下人们松懈日久，早没有了当年的规矩，你去好好教一教。尤其这段时间，他们平时最喜欢夜半闲暇时候赌钱，府中兵士多，一赌钱能有什么好事？无非喝酒、闲聊，又容易招惹火烛，不许进出是一条，我们府内也不能乱了分寸。我要他们把皮都绷紧了，就像从前咱们关家的样子，你明白吗？”
这样布置下去，不过半日，府中上下气氛已经大变；人人都知道大帅于皇姑屯遇险，大少奶奶整肃敛容，不许任何人传小话、说是非给外头听。全家上下又等候几日，大帅的专车终于驶入府邸。
明善医院是大帅以个人名义投资的中国医院，大多是当年赴美、英留学回来的幼童，十分靠得住。自帅府专车进城门时起，关悠稷就请了他们进门，没有一丝耽搁，旋即将帅府主楼卧室围的水泄不通。
在专列上，帅爷就已经略微包扎过，但因缺乏药品才昏迷不醒，感染导致的高热不时涌起；几位姨太太见了丈夫的憔悴样，也顾不上难过伤心，就安排好了轮流守侯病塌。而弟妹中除了关悠稷外，几乎都有幼年子女在侧，于是她在主楼收拾出几间房来，也跟着几位姨太太常驻于此。
“绾绾，你一切还好吗？”
郭麒麟来的实在突兀。彼时大帅已经时而昏迷时而清醒两三天，最常说的一句话也就是：“快叫大林回来”。关悠稷跟着几位妈妈一起哭，已经疲劳至极。
“我一路上都在想，父亲怎么样了？你怎么样？孩子们还好吗？路过山海关的时候，机车上水停车，就有三名日本宪兵朝我的士兵打探这列车最高指挥官是谁？去奉天干什么？郭麒麟在不在车上？后来的绥中、锦州、沟帮子等站，没有一个人不打听的，他们盘算着父亲遇难，死生一线，还想着要炸了我吗？
列车过京奉、南满路交叉点时，就到了父亲遇害处，离皇姑屯一里余地，我理发、摘帽，满怀惨淡的朝外凝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剩蓦然。”
他衣着还算整洁，可脸色发黄，眼圈青黑，眼角带泪，关悠稷见了除心疼外再无他想。便一个箭步上去，紧紧抱住他，深深埋首于丈夫胸怀中，微微垂泪道：“回家了，回家了就好。”
知道他最关心父亲伤势，便一一说了今天医生的诊治结果。
“周医生的意思，还是看父亲能不能熬过今晚，若是高烧退了，渐渐也就能好起来。”
“还有日本方面，父亲进城小心翼翼的，并没有太多人知道，兴许他们提前算了时间，掐着点来打探，从父亲回来的当天，我就发现家里对面多了好几个岗哨。领事夫人也上门问过六姨太，虽说是来找六姨太品酒，但话里话外都不离父亲的伤势。”
“嗬，日本人，四处点火。前线我刚走，他们就企图扰乱我军秩序，我弄走了张宗昌才能脱身回来，留着宁远他们解决直鲁联军才行。”
郭麒麟的脑袋翻江倒海，父亲重伤未愈，国家强敌横行，事事不顺。
“先去看看父亲吧，就算是远远的一眼也好，他老人家一直念叨着你呢。”
郭德纲也算得上戎马半生，从一介匹夫到万人之上，估计也未曾想到日本人能在他回家的半路上埋下杀机。
“父亲，我是大林，我回来看您了。”
郭麒麟跪在床边，来来回回地念叨这一句话，二太太和关悠稷也不免伤心动容，在旁默默垂泪。
骤然间，郭德纲双眼亮起，紧紧攥住郭麒麟的手说：“回家就好。”
“父亲！”
关悠稷心里忽然大骇，郭德纲面上虽依旧病气缠身，唯有一双眼，晶亮得能与日月争辉。老人躺在床上是枯黄的，身材矮小、眼眶凹陷，握着郭麒麟的手艰难半坐于炕上。
“你爹我，时日无多了。”
只一句话，关悠稷和二太太便深深跪下，郭麒麟也止不住磕头，涕泗横流。
“儿啊，你我父子，一生隔阂、半路相知。
……此后你的路怎么走？第一，巩固国防、振兴东北。第二，搞好对日外交，此事上，杨宇霆是一把好手。我知道你因为松言的事情，始终对他心怀芥蒂，可儿啊，你得记住喽，杨宇霆是个人才，咱得有容人之心，要讲道义。第三，这是为父亲的，给你的一点忠告：搞军事，远离政治。
你我父子，经这许多年宦海浮沉，就发现咱们都不是搞政治的好手。尤其你，仁善、不爱做戏，竟然会傻到远赴天津看望溥仪？要劝着人家抛弃皇位，去出国留学？
父亲也劝你，如此后能遇良主，也可以降了，不能一个人单打独斗，怀揣着爱国进步思想终身吧？”
“其余几条，儿子都能答应，唯有对日外交，若答应了，就是对父亲不孝。”
“胡闹，不答应，你又能怎么办？你也去日本看过，人家那飞机、大炮，你能打得过？奉军精锐尽在三四军团，那么就拿你的三四军团去比一比好了，能打得过？十个三四军团都不行，日本人这盘棋下得大，容不下你爹。但男子汉，能屈能伸，只要活着，就比什么都强。”
郭德纲一扫重伤时候的颓势，竟拉着郭麒麟的手说了这样长的话，终于还是忍不住疲累，又缓缓躺下，阖眼之前，长叹一声。
再看一眼关悠稷，笑着对郭麒麟说：“你爹这一辈子，也就是给你娶媳妇这一件事儿，办到你心上了。”
这是郭德纲生前最后一句话。
6月13日，一代枭雄与世长辞。
东三省全民缟素，郭麒麟以奉军少帅身份告电全国，以长子身份主持丧礼，于大帅府内设灵堂。
前来吊唁的，除生前的兄弟，如高峰等人外，还有郭德纲政治上的左右手，栾云平、杨宇霆等，军事上的敌手和曾经的盟友。人死即灯灭，不必相逢，恩仇已泯。况老帅精通人情世故，大家念着他老人家心量大的好，也都真心实意感到惋惜。
唯有日本领事馆的领事和武官，毒蛇一样的眼，除了贪婪外再无真情，郭麒麟险些失控，最终愤然离席，坚决不与日本人打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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