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小六儿（上）

翌日午时，聂玉瑶早已盛装打扮，立于庭中。宫人们也在有条不紊的执行任务。

除夕宴饮所请之客皆为皇室贵族，萧祜最不喜有人打扰他的睡眠，所以宴饮不是在晚上，而是申时开席，酉时散席。

至于守岁和烟花，宫里的岁是聂玉瑶代替守的，烟花是分散至各府燃放。

“红云，你替我在这里守着。”

“好。”

聂玉瑶进入寝宫，从床边的雕花床栏里抽出一个有暗纹的细铁棍，将铁棍插入东边挂画后的一个小孔，一扭。再走到西边的墙前将墙轻轻一按，出现了一个暗道。

聂玉瑶提起裙摆，佝偻着腰身，进入了暗道。走到顶已无路，再将雕花铁棍的另一头按入墙洞，才能推出左边的石门。

再是一节望不见尽头的路，没有光，饶是聂玉瑶将这条路走过百次也不免有些害怕。

约莫走了两刻钟，才看见一扇透着光的铁门，门是铁链缠着的，是没有钥匙的，但是只要技艺娴熟的人用一个铁片就能捅开，聂玉瑶拔下了头上的簪子，摸索了几下，“咔”的一声，门开了。

入眼是一个极为宽敞的大厅，挂着红绸子，桌子上放着各色点心。

“阿瑶姐姐？”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男孩探着脑袋。

聂玉瑶微笑着走过去，压低声音说：“有没有吵到你们睡午觉？”

“没有！”小男孩猛的摆脑袋，露出一个憨厚可掬的笑容，“阿瑶姐姐有好几日未来瞧我们了，今日是除夕，我就知道阿瑶姐姐定会来的。”

“阿瑶姐姐来了，阿瑶姐姐来了。”远处一个还趴在塌上的小胖子喊到。

一下子，所有的孩子都醒来了，都急急忙忙的跑过来抱住聂玉瑶，有些连鞋子也不穿了。

“姐姐，我阿爹什么时候来看我啊，还有阿娘，我也想我阿娘了。”一个瘦瘦的小男孩绞着衣角，可怜巴巴的问。

“小年乖，你爹还在朔州呢，姐姐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如果你想他了，就写信，姐姐帮你送。”聂玉瑶轻轻摸了摸小年的头顶。

“好，我这就去写！”刚说完，就一溜烟的跑了。

三四十双小眼睛望着聂玉瑶，聂玉瑶心中突然有一丝酸楚。这些孩子都是那些外官太监的儿子，萧祜为了防止他们在外叛变，所以讲他们的儿子压在手里，孩子们住的地方是宫外的一个地下暗市，外于皇室猎场里搭建的一个小别墅相通，内与康和宫相连，这原本是前朝皇帝怕死修的逃生密道，后来萧祜扩建改成了密室。这些孩子一直都是聂玉瑶照管的。

“前个儿红云姐姐送来的东西我们都装上了，姐姐看好不好看。”之前叫嚷的小胖子拉着聂玉瑶又回到了大厅。

“好看，好看极了。”

“你们最近功课怎么样啊？”聂玉瑶敲了一下那个小胖子的额头。

虽说是被软禁在这里，但是萧祜对他们也是极好的，教书太监每三天会来一次。

小胖子努了努嘴，蚊子嗡似的说了什么，聂玉瑶没有听清，却也不多问什么了。

聂玉瑶陪孩子们玩闹了会儿，接了小年给他爹的信，就回宫了，前后共花了一个时辰，出来后已经未时了。

聂玉瑶又去长明殿将朔州的官员关系记了个滚瓜烂熟，直到青莲来找聂玉瑶，说是快开席了，才出来。

宫宴看过几支舞酒过三巡后，聂玉瑶借身体有恙先退席了。

回到康和宫，聂玉瑶写了个纸条子，让青莲带给张选身边的小太监。然后让红云开始收拾衣物。

“我们明日一入寅时就走，出皇城，先过沁河，走陆路过林州七八日可到。”

“嗯，马车在北城门，现银铜钱都已经放在车上了，安公公给了两个侍卫也应该到了。”红云回到。

“安如意？”聂玉瑶揉了揉眉心：“你先去休息一会儿吧，大过年的我也没让你安生。”

　　红云走后一盏茶，青莲就来了。“信已经到了，陛下让奴婢把这个捎来。”青莲从怀中取出一个小锦囊，聂玉瑶打开是一个兵符。

　　此次除夕宴萧祜有些反常，原本是酉时散席，硬的拖到戌时三刻才放人，众人久坐的腿已经麻的不敢动弹，天又飘起了雪，更是冻的动弹不得。

　　人陆陆续续走出大殿，萧祜又突然折回来，留他们在中和门放烟花，萧祜在雪地里蹦来蹦去玩的很是开心，只是把站在雪地里的大臣宫妃冻的不轻，回去后就发热病倒了，哪里还有命守岁。

　　天边破晓之时，聂玉瑶四人已经到水稻乡了，马车颠的飞快，聂玉瑶本要送到嘴里的糕点，一颠簸杵到了脸上。红云忙放下手中的糕点，取出帕子为聂玉瑶擦拭。

　　两个侍卫分别叫杨玄、杨霄，他们也并未进早膳，所以杨霄接过红云递出来的糕点，一边吃一边喂给在赶马车的杨玄。

　　“姑娘，多少吃点吧。”红云举着盘子里一蹦一哒的糕点。

　　聂玉瑶叹了一口气：“算了，等到了大池山再说，饿一两顿也无碍。”

　　……

　　聂玉瑶等人到大池山镇时，已是华灯初上。

　　红云将聂玉瑶扶下马车，两人的脚步都有点虚，山路上颠簸一天，五脏六腑都好像被人摆弄过。马车里尚还暖，但乍一出马车，一头冷气扑面而来，聂玉瑶和红云都头昏眼花，许久都没有缓过来，最后还是杨玄扶聂玉瑶上的客栈二楼。

　　红云要了两间中房，一间聂玉瑶和红云，一间杨家两兄弟。

　　“姑娘饭菜好了，有姑娘最喜欢的藕、酸豆角、黄瓜炖排骨和鲑鱼，我还找店家要了两块他们自己做的腐乳，我知道姑娘好这个。”红云一边说，一边讲菜上好。“杨大杨二的菜我点的都是大鱼大肉的，男人嘛吃饭离不得肉，只是我怕误事没要酒。”红云将筷子递入聂玉瑶手中。

　　聂玉瑶莞尔一笑：“你个小妮子，我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聒噪呢。”

　　红云双颊微红：“好久未曾出宫，有点……”

　　“好啦，吃吧。”

　　吃完饭之后，就找店家烧了好些热水，聂玉瑶只是要了少许擦个手脸。其余的都给了杨玄杨霄，毕竟马车外受了一天的风尘，天又极冷，洗个澡暖暖身子。

　　戌时时聂玉瑶已经散开发髻，准备脱衣入寝，突然门外有人敲门，是杨玄。红云忙开了门，杨玄进来时，身上还冒着热气，显然刚洗完澡。

　　“杨二洗完后，躺了会，有些头昏发热，恐怕是着风了……”杨玄道的很急，头上细细密密的不知是汗还是水珠。

　　“怕是刚刚车上吹着了，着冷又着热的，爷们也穿的实在少了些。”红云攥了攥手里的帕子，望向聂玉瑶。

　　聂玉瑶轻叹了一口气：“一个个都不省心，你去找店家要点盐水，我和红云买几服药去。”

　　杨玄连忙点头走了。

　　此时天已经有些晚了，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就要宵禁了。客栈大门也只留了四道门板，聂玉瑶刚踏出去，就看见缩在门外角落里的一个小孩子，穿的破破烂烂的。那孩子见聂玉瑶停止了脚，也抬头看他。看见他的眼睛，聂玉瑶微微的惊讶，真像小雀子。

　　那孩子怕是被打怕了，见聂玉瑶盯着他，有些慌，转身跑了。

　　“云儿，你先去抓药吧，我去给买几件厚衣服，省得明日又着了风。”

　　“好。”

　　见红云走了，聂玉瑶便去寻那个孩子。他并没有跑远，一个拐角就看见了。

　　“我…我只是靠在哪里、哪儿暖，我……”

　　聂玉瑶缓缓蹲下：“什么名字。”

　　“…六儿…”

　　“你眼边的痣很特别。”还没等六儿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聂玉瑶又道：“你若愿在这儿等我两刻钟，我帮你买枣糕吃。”

　　“不骗我……”小六子缩了缩脑袋。

　　“不骗。”

　　“好。”小脑袋郑重的点了一下。

　　聂玉瑶询路人，去了最近的一家成衣店，买了三四件大棉袄，都是灰扑扑的，但是塞了十足的棉花，暖和又实惠，还包了几件孩子穿的冬衣和内衣，最后又定了一床大红缎被。买完聂玉瑶才发现没有带马车，一个人根本抗不回去。还是掌柜好心，让他两个儿子帮聂玉瑶抗回去。

　　聂玉瑶送其到客栈不远处，又问他们哪儿有糕点铺子，一路急行买了一大包山药糕、枣泥糕、姜糖之类的小食。

　　再次到小六子面前时，有些微喘，拿着油纸包在六子面前晃了晃。“我没骗你吧，和我进去吃吧。”聂玉瑶说完转身进入了客栈，小六子犹豫再三，还是跟了上去。衣店老板的儿子把衣服被子放在大堂的饭桌上就走了，堂内还有一个小二在擦桌子。

　　这时站在二楼栏杆上张望的红云也下楼来。“把被子先送上楼给杨大。”

　　“好。”红云又噔噔噔的上楼了，被子挡住了视线，手也不知道是该搬被子还是提裙子，踩了好几次。聂玉瑶又唤小二将衣物送到楼上，自己去找厨娘要了些热水，嘱咐看着药，给了十文铜板的赏钱。

　　整个过程小六子都跟着，聂玉瑶时不时看他一眼，他有些踌躇。

　　聂玉瑶让红云留下照顾杨霄，杨玄带小六子去柴房洗个澡，一开始小六子很挣扎很抗拒，聂玉瑶他一块姜糖，告诉他乖乖洗完澡这一大包都是他的，小六子犹豫了很久，也很防备。但现在自己明显处于弱势，勉强信了聂玉瑶的话，乖乖去洗澡了，杨玄一手拿着聂玉瑶新买的小孩衣服，一手拎着六子的衣领。

　　一刻钟后，厨娘把药端了上来，杨玄也带着小六子上楼了。一时五六个挤在杨霄的床前，有了几分热闹。

　　红云给杨霄换了盐水帕子，接过厨娘手里的药，一勺一勺的喂给杨霄。

　　“姑娘，这孩子身上好多伤，还是谢大姐给了些药膏子。”杨玄把六子领到聂玉瑶面前，面上有些尴尬。聂玉瑶指了指桌上的糕点，示意六子可以吃，小六子有些畏畏缩缩的。

　　“可不许吃多了，等会子睡不着觉。”见聂玉瑶这么说，小六子才开始吃。

　　聂玉瑶抬头对厨娘笑道：“多谢大娘，改明儿我买两朵好花儿送你戴。”厨娘胖腻的五官笑得挤到了一起，连说三个好，就走了。

　　红云也喂好了药，将杨霄被角掖好。

　　“云儿，你再去开一间房，让杨大和小六子住，杨二这着了寒别染了他们两个。”

　　红云诶了一声。

　　“那个…这孩子净了身。”杨玄别扭的说出了憋了好久的话，刚刚厨娘和红云在，没好意思说。

　　聂玉瑶搓汤炉子的手顿了一下：“半白全白？”

　　“全的……”

　　小六子模样只有七八岁，但他也听到懂了聂玉瑶和杨玄在说什么，因为这样的话词他从前听过一次，小眼睛顿时就红了，也不管嘴里塞着东西，像个受伤的小兽瞪着聂玉瑶。

　　聂玉瑶不以为然的笑了，揪了一把小六子的脸，没什么肉，钳起一把黄皮。“今后我管你吃穿住，不无故打骂你，不让人欺负你，你可愿跟我走？”

“真…的？”嘴里塞着东西，说话也不清晰。小六子疑惑又不敢置信的盯着聂玉瑶，从来没有人这么许诺过他，爹没有娘没有，他觉得这就像个梦，不真实。

“真的。”聂玉瑶抬手摸了摸他枯黄的头发。聂玉瑶从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不信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帮这个孩子是因为他那双眼睛，那颗痣，朱红色，在眼角下侧，左右各一个。想起很多年前也是在雪地里，那个眨眼睛向他炫耀的小太监。

‘“看！我这两颗痣怎么样，好看吧。我入宫的时候因为没钱打理，差点刷下来，是张公公看见我这颗痣好看，觉得逗主子们一笑也是好的，就特点我留下来了，哈哈哈哈他们都是花了十两银子的，我这两颗痣值钱吧。”’

　　每次想起聂玉瑶都会忍不住红眼睛，因为最后这个朱砂痣少年死在永巷，至死也不愿连累她。

　　“杨大，你带小六子去休息吧，明日卯时三刻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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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聂玉瑶一晚上都没有睡好，做了一晚上的梦，都是从前的事，从前的人。

快到卯时时聂玉瑶就醒了，红云也跟着醒了，第一次和聂昭仪睡一张床，还是很不习惯的，一晚上也没怎么真正睡着。

红云穿戴好，就去取热水洗漱，聂玉瑶要迅速把衣服穿好，心里一动，鬟了个半髻，把下半截头发用红头绳扎好，真的就像寻常人家未出阁的姑娘，但眉目间有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神情，便又显得有些滑稽。

聂玉瑶入宫后好久都没有这样梳过了。聂玉瑶在宫里虽为女官，但是在宫外开了府，养了好几个男宠，也勉强算是个出嫁妇人吧。男宠来路只有一个，也是聂玉瑶开府的目的，就是软禁和萧祜政见不同的侯爵大臣子息，于萧祜是把柄在手，于聂玉瑶是保命符在手，只需两头讨好保持一个微妙的平衡即可。

须臾，红云端了水进来，后面还有一个小二，端了两碗米粥两叠小菜和几个包子。

“姑娘先洗把脸，再进早膳。杨二已经退烧了，他们三个正在杨二房里吃早膳呢。”红云也发现多了一个小六子，并没有问聂玉瑶为什么留他，不多问不多看不多做，这时聂玉瑶身边宫女都明白记心里的。

用完早膳已经卯时二刻了，杨大把马从马厩里牵出来，红云和杨二把被子和衣物搬上马车。

“杨大杨二把这个大包袱里的衣服穿上。”聂玉瑶自己也拿了一件穿在身上。灰扑扑的穿在三人身上实在别扭极了。

　红云忍不住笑出来声，聂玉瑶也笑了。丑是丑了点，但是很暖和，越往北走天气越冷。

“杨二你今天就和云儿小六子挤马车，我和杨大赶车。”

“那怎么行，我昨日都着了风……”杨霄纠起了眉毛，聂玉瑶抬手止住了他的话。“昨日走的官路才这么快，今日要转山过河，不会很快，快上车吧。”

　杨霄没再说什么，把小六子抱上了马车。

　聂玉瑶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折了回去，留了一朵小珠花让店小二给谢厨娘，那不是宫里带出来的，是昨日买衣服时正好一个阿婆在店外卖珠花，聂玉瑶就拿碎银子买了几个款式，本来准备送给红云青莲她们的，也算是宫外的新样儿，简单得有几分雅致。

山路全是泥，不比官路上铺满了石子，所以一路上马车倒还稳。走得也没昨日快，到林州城时差点赶不上关城门。

林州比之大池山镇繁华太多了，住店的人也多，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新开的客栈，环境很好，就是比之贵了一点，但好在房间大，有床有榻，便要了两件，这天就算安然度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