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上燕 11

还未进柔仪殿的门时，琇岚便老远瞧见那一片片的红。惠妃如今虽身份尊贵，为四妃之一，但谁都知道除了皇后现居的昭阳殿后宫之中没有哪座宫殿敢明目张胆的用红色。琇岚很难不联想到手上的红玉手镯，她真的越发好奇这两位婆母是不是和红色有什么纠缠。

陈俨也疑惑柔仪殿四周的喜庆场景，但很快他目不斜视与琇岚一同并肩跟着玉章踏入柔仪殿：“没事，定是惠娘娘的意思。”

“孩子们都来了？”入殿，只见殿上坐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因保养得当看起来约莫三十出头的样子，脸上笑容真诚，但由于其久居高位身上自带不怒自威的气场。琇岚匆匆扫了一眼大殿，果然也是一片喜色，她压下心中的疑惑，挂上一成不变的笑脸。

“来，快来。”惠妃似乎是盼了许久，琇岚才刚入殿见她，她便站起来和悦地招呼。

陈俨微微一笑，拱手行礼：“三郎携新妇见过惠娘娘。娘娘今日身子爽利些了吗。”惠妃坐下，直点头：“再怎么样今日也是要见新妇的，更何况我这些都是小毛病，不碍事。难为你这孩子还惦记着我这身子，你……”

惠妃一直在说，光她一个人说得起劲，陈俨只听着，时不时应答几声表示自己在听，两人对话期间偶尔会提到琇岚。

“换杯庐州六安上来。”惠妃还在叨叨，陈俨趁她不注意对过来上茶的宫女吩咐道，就在先前惠妃说话时他已用完一盏茶。

惠妃见此沉默片刻，含笑道：“怪我疏忽，忘了你不怎么喝的惯我这边的茶。……昨日我未在交泰殿，你心里可有怪我？”

此话一出，琇岚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经过先前二殿的洗礼她不得不多留一个心眼，惠妃这话琇岚是怎么都不会往简单了想。

陈俨本就是惠妃之子，但在皇后膝下养了十几年，十二岁才搬离昭阳殿入住东宫，时至今日皇上也没提一句说将陈俨归于惠妃膝下，所以众人自是依旧认为陈俨与昭阳殿才是一屋人，而柔仪殿的处境自然也尴尬了些。

且说到之前陈俨对惠妃的问安，文贵妃尚且得到一句：“文贵妃金安。”到了惠妃这却是简洁至极，琇岚不知道这是陈俨不想再应付还是与惠妃的交谈向来如此。其实听到惠妃一开口便是“孩子们”，琇岚心中是松了口气的：即使只是惯用语，但能这么称呼自己的骨肉想必至少对子女是真情实意的，且这满殿的红色可以看出惠妃的用心。琇岚与陈俨除了能在昭阳殿多待一盏茶的时间，在其他宫殿里待的时间都是有规定的，即使是在生母那也是如此，便是待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都能让惠妃放在心上把柔仪殿上下布置得喜气洋洋，光是这一点琇岚已是满足。

只是惠妃刚才那一叹，未免过于吓人，琇岚刚以为自己可以不必那么紧张，转眼就来了个反驳。

“女子本体弱，且娘娘当年为了三郎在床上痛了一日一夜，此后又生下几个弟弟妹妹，这些年操劳下来，较其他寻常女子娘娘身子自是羸弱了些。若要怪罪，也应怪三郎当时迟迟不出，害娘娘多受生育之苦。”陈俨又一拱手。

惠妃听他这么一说也想起当年的难产之景，一时间湿了眼眶：“诶，哪能这么说！虽说当年生你是痛了些，但生孩子嘛，哪能不痛？若真感觉不到痛，怕是已经到阎王那了。再说了，虽生你时花费了些功夫，但你是这些个孩子中最听话懂事的那个，我记得你小时候有一年……”

很快，惠妃又开始提起往事，至于刚才那个危险的话题已经被陈俨轻描淡写地掀过。

琇岚因是新妇，且不甚了解陈俨与皇后、惠妃三人之间复杂的关系，遇到那些敏感话题自然是少说为上。她见陈俨如此淡定处理此事，知道他定是处理的次数多了越发娴熟的缘故，想到这心中难免有些感伤。

奉茶宫女按要求端上庐州六安，陈俨接过时无心发现琇岚眼底的情绪，他虽读不懂其中复杂，但见琇岚那副暗地里“你受苦了”的表情心下一愣，也不知琇岚到底脑补出了什么。

再看惠妃，脸上的表情比琇岚表现的更甚。

陈俨：“……”

“怎的今日不见六娘和十娘？”陈俨轻咳一声，打算将话题转移到两个妹妹身上。

“唉，莫要提了……十娘还好，她先前劲在头上起的老早，结果你们还没进宫时她便抵不住困意睡了。我见她眼底发青，估计是一宿未眠特意等着你和太子妃。见你二人那时候还未来便让人抱她下去睡一会儿，就在我偏殿内。要不把她喊起来？”见陈俨摆了摆手，惠妃又继续说：“至于六娘，她还有一年便要及笄了，我这些天拘着她让她多学些本事不准她淘气，她这不是和我闹性子了吗。今日明明是你带新嫂嫂过来问安的日子，也不知她犟什么说是这会儿子不见不打紧，反正日后多得是见面的机会，我听了哪能随了她的意，且她当时嘴皮子说的溜，一时气不过便动手打了她。这也是我不好，毕竟是大姑娘了，不能随意打她。”

“三郎斗胆问一问娘娘，六娘这么说的原因娘娘弄明白了吗？”

“嗐，能是什么，无非是看到十娘给你和太子妃准备了新绣好的荷包，小姑娘之间攀比心起了呗，我见她绣了几日也只绣的那个样子便劝她要不要改送别的东西，毕竟她的女工和十娘比起来……不说了不说了。总之最后就是六娘觉得我看不起她，觉得她绣不出什么好东西出来。她说，她要是不绣个惊天动地的香囊出来她也就一直待在彩织院里不出来，我就说：‘不必惊天动地，我怕你太子哥哥担待不起，你若是能不把鸳鸯绣成肥鸭，就算你赢。’这不，她现在正在彩织院与我怄气呢。”

陈俨端起茶杯轻呷一口，惠妃自是看不到他藏在茶杯后无奈的笑意。

“我真的是不知道怎么管教她了……你说吧，我生的四个儿女，偏生她最不老实。本想让老七管管她，老七倒好，胳膊肘向外拐！他还反过来劝我要我看开点，说什么指不定也有哪家郎君就偏生喜欢六娘这个性子，还说什么六娘若能绣出肥鸭就该算她赢，我不能对她太苛刻。问题是六娘她现在嫁不嫁的出去还有的一说，再说了，六娘绣出来的肥鸭那是个什么？我真的是……唉！”便是琇岚此时听到这也忍不住发笑，原因无它，惠妃实在是太能说了，事情说出来生动形象不说那语气也模仿的惟妙惟肖，连七郎说话时的手势她也学了出来，这个样子的惠妃不像个端庄的妃子，反而像个普通妇人。

陈俨安慰道：“六娘与老七都是娘娘的孩子，哪里有什么‘内外’之分。况且老七说得也不全错，我瞧六娘那个泼辣的性子至少以后不会被人欺负了去。”

惠妃不可置信：“你们几个还真不愧从我肚子里出来的，话里的意思都八九不离十。合着你们几个就在气我的时候最团结一心？”

这话说得陈俨也忍俊不禁：“娘娘莫说气话。兄弟姐妹几个都是从娘娘肚子里出来的，知道娘娘分娩时的不容易，哪里舍得气娘娘？”

惠妃不赞同摇摇头，她随意一眼看到琇岚正在憋笑，她对琇岚唤道：“老三家的，你过来。”琇岚有种以前上女学时她在底下看话本被先生点名起来回答的惊慌感，连忙收敛了笑意。“是。”

不管是对先生还是对惠妃，她都不敢说个“不”字。

“关顾着和老三说话去了，都忘了好好看看你。玉章。”惠妃倒是没像皇后那样要琇岚做到自己身侧，她让玉章拿了把月牙凳过来。

琇岚小心翼翼坐下去，因先前失仪，她只坐了半边屁股。

惠妃见状难免想起自己当年初入后宫时，在高位嫔妃面前也是这样，屁股只坐半边。当年入宫选秀，因自身出身算不上显赫便只封了个采女，且对比同批进来的秀女自己也只是姿色尚可，当年与自己形成强烈对比的便是文贵妃，都是一同入选的秀女，文贵妃初入宫便是美人的身份。惠妃还在和别的嫔妃斗智斗勇时文贵妃已经侍寝了好几次，也算是在皇帝那留下了名字，惠妃好不容易晋封为才人时文贵妃已经生下昌成公主，荣封为婕妤。等到惠妃终于生下自己第一个孩子时文贵妃正好怀了第二个孩子泌阳，等泌阳出生时文贵妃被封为修仪，入住披香殿。对比只在惠妃那待了一个月的陈俨，昌成和泌阳一直养在文贵妃膝下，即使知道宫中对于皇子与公主的抚养制度是不同的，但惠妃心中依旧闷着口气。

直至现在，惠妃终于算是赶上文贵妃的等级，从位份上看，文贵妃依旧比她高一些，但惠妃有“惠”这个封号，且这些年皇帝在二人中更多选择去柔仪殿，两人也算是平起平坐甚至在陈俨被封太子后惠妃有隐隐超过文贵妃的趋势。两人在闺阁时就不对付，惠妃年轻时便和文贵妃较着劲，她知道自己无论相貌、家世都要比文贵妃低一等，早年文贵妃也更得圣宠，所以惠妃心中难免失落。又因陈俨一事对比能在文贵妃膝下长大的陈臻，惠妃那时心中难掩自卑，钻了牛角尖认为也是因为此类原因陈俨才不得不一满月便与自己分离，每每听到披香殿中传来的啼哭声时都让惠妃心烦气躁，于是她心中对文贵妃便生了恨。

早年的惠妃会羡慕文贵妃姿色上佳又出身书香门第，羡慕文贵妃深得圣心，入宫第六年便入住披香殿，但她却不嫉妒，因为那时文贵妃与她的差距太大，她连嫉妒都是自卑的。后来她怀了孕，那时她虽因有孕被赐了封号，但她整颗心都是慌的，她知道以她一个小小才人的身份并不能抚养自己的儿子，她很怕、很怕。

所以，当看到陈俨与皇后犹如亲子时，当看到文贵妃有陈臻承欢膝下时，哪怕惠妃已有了六娘、十娘，哪怕惠妃已经可以抚养自己的亲子老七，她的心始终被人剜了一刀。当惠妃触及到更多的真相时，拥有更多的权利时，她开始敢恨皇后，甚至敢恨那个帝王。但是，很奇怪，她最恨的，依然是文贵妃。好似这么多年下来，为了恩宠、为了孩子、为了权利，她们斗了那么些年，二人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若有朝一日让她不再恨文贵妃，这对惠妃来说反而是让她不知所措，无所适从。

在后宫中活下来很难，活出头更难，惠妃迫切地需要一个理由来支撑着自己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更稳，而文贵妃就是她的支柱。这些年下来，或许正是她对文贵妃的恨，才支撑着她走到今天。惠妃也知道，文贵妃对自己的恨意绝不比自己对她的少，她十分了解，因为当年选昌成去草原和亲时，其中就有自己在背后推了一把力。

文贵妃在昭仪这个位子上待了八年被封贵妃，从入宫时的美人身份到现在的贵妃，她用了十八年，如今入宫已有二十七年。而惠妃从八品采女到四品美人只用了五年，更何况她怀着陈俨时就被赐了封号“惠”，生下陈俨后便直接被封美人，对比文贵妃在昭仪一位上被帝后暗地里遏制住死熬八年，惠妃在晋升之路上的顺利超出很多人的预料。虽然入宫以来惠妃的位份一直比文贵妃低一些，但她的晋升速度却是无数后宫女子所渴望、嫉妒的，即使是天生高人一等的文贵妃也曾厌恶过惠妃在帝后二人的允许下如此快速晋升以致对自己造成威胁，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份厌恶变成了恨。许是惠妃生下的四个儿女皆在人世且能健康长大无病无灾，而她的次子却不幸夭折；许是惠妃在宫中人缘极佳，哪怕是被禁足也有很多人挂念着她替她求情，而自己除了自己一无所有；又许是惠妃的儿子当上了太子，虽养在皇后名下但其与惠妃的关系并不疏远，而自己的臻儿却处处受帝后打击。

文贵妃恨惠妃身在福中不知福，恨惠妃明明拥有了自己没有的还在那里惺惺作态装可怜博同情，最恨的，是惠妃毁了自己的昌成，而她的顺疆却无忧无虑成长至今。她恨，恨毒了惠妃，所以对于臻儿与陈俨的不对付她看在眼里却不阻止，就算儿子是太子又怎样？皇帝一天没死，鹿死谁手还不一定。但对于欣和与陈俨的亲密她纵是心有不满也不能强行干涉，只因身份尊卑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