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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梧枕·姜重雪(三)(完结章)

故里月

即使在很久以后,记忆变成深冬密林中浓厚迷乱的雾,她仍然记得,他在自己能力范围内给予她最多的自由,就是他对她最大的仁慈。

这顿饭她与贺武都吃不安心,假模假样地走完君臣一心的过场后,新帝开门见山,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举家投诚,或者直接放弃自己的前途,彻底撇清姜家与边塞的关系,做个富贵闲人。

尽管回京前她就对新帝的行动做出种种设想,甚至还存有一份奢望,但在听到新帝这一番话时,她还是本能地先感到惊讶,紧接着就是化为黑色潮水的无底绝望完完全全淹没她。

他再也回不来了。她在这一刻终明白,终彻悟。

他终是站在她人生的对立面。

她抬眼看向他,他眼中一片清明,没有半点犹疑。

如果就这么轻易放弃,那她这么多年的付出都只是作无用功。她的人生将恢复原状,死水一潭。

可是她不能投诚,她苦守的自由不能被扣上枷锁。姜家更不能沦为皇族的走狗。

一阵寒风吹过,头顶上有凉意,她顿觉清醒。

回家,她对自己说,所有人都要回家。

不能因为害怕,就止步不前。

陛下,她站直身子,向他行礼,臣有意辞官,归家赋闲,但近年塞外有诸多变数,臣愿继续呕心沥血,直到陛下有良将可用,臣便功成身退。

她没有要完全投诚的意思,只是找个借口再多挣几年风光。他一眼看穿她心思,亦没有点破。

要把她拉下水,卷进这诡谲多变的时局,亦非他所愿,他要她取舍,无非是要赶她走,莫让她再受自己牵连。

在草原上空盘旋的雄鹰永不能被驯服。

陛下,臣还有一不情之请,臣祖母年事已高,思乡心切,臣欲不日举家回乡久居,求陛下成全。她强作镇定,他看着她素色丧服下的灰色衣摆颤动。

她终是要离开,恐怕这一次就是永别。

他在这一刻感到幻灭,黑夜中仅有的烛光已尽,他只好点亮自己。

他一一允诺。她落座时闻到空气中一缕淡淡的,她最喜爱的薄荷香气。

她沿着来时的路离开时,风伤心哽咽。

乌黑马蹄踏过白雪,她的脸被吹得发紫,天空依然照不进光。

姜家门前早已站着一个少年,他只身玉立,比她上一回回京时又长高不少。

她还未下马,那少年的眼里就升起亮光,他走下石阶,对她挥手笑道,长姐。

走进院子时,她走在后边,看看自己不在的这几年家里添了些什么,姜重明快步走在前面,招呼着府中下人过来招待她,她见他还是这副孩童天真模样,无奈摇头淡笑。

等到一家人都聚在屋内,先是母亲问她一些塞外的琐碎事,问完时又快到吃晚饭的时间,母亲还有其他弟妹都离了席,只留她、重明、祖母三人谈私事。这几年父亲和她都在塞外,家中孩子重明最大,同祖母、母亲一起管家。重明是她叔叔的遗腹子,只比她小两个月。重明母亲在诞下他之后身子一直都没养好,没多久就离开人世,因失双亲,祖母与母亲格外疼爱他,花费在他身上的心思也难免要更多一些。

屋内烛火映在她眼中,她一言不发,迟迟才开口交代白天所见所闻。祖母一边听着一边点头,应是没什么问题,等她提起新帝时,姜重明深吸一口气,祖母亦眯起眼,待她讲完时,屋内三人惊魂未定。

对,这样就够了,祖母打了个哈欠,不耐烦地大步走出门。姜重雪有些意外,不知祖母为何要留下她和重明两个小辈。

长姐,有件事……我得单独告诉你。重明不自然地对她笑了笑。

什么事。她隐隐感到不安,用笑容掩饰。

长姐,你做的事都没有错处,祖母是对你放心的……他像是想到什么,又陷入沉默。

姜重雪知他自幼失孤,又多年研习医术,见过太多死别生离,心性比旁人要敏感脆弱许多,此时不免对他多了些慈爱,重明,你尽管说,长姐不会怪你。

长姐,他鼓起勇气直视她,眼睛里充斥着不忍与痛苦,像只受伤的幼兽,几欲落泪,有一件事,我一直都瞒着你,没有让你知道,你还记得五年前你回京那一次么。

嗯,我还记得,她细细回想,那次回家只呆了七天,中间并没有特别的事发生,重明,你莫怕,直接跟长姐讲就是。

你还记得,有一天你去京郊外的佛寺拜佛,那天你很晚才赶回来,而我……那天一直都呆在家里……他说到此处,便红了眼圈,生生跪在她面前,泣不成声。

那天午后……姜重明抬头看向她,他来过姜家,等了你很久。

话毕。

姜重雪差点昏死过去。

长姐,长姐……他吓得赶忙起身扶住她,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害了你,我……我本该在那天就告诉你的,可是祖母不让,她封了所有人的口,还告诉我,若是让你知道此事,你必定什么都不顾跑去找他,姜家也必须舍你,那你的未来会被他毁得干干净净,我不能……

所以,姜重雪渐渐恢复神智,她只觉天地颠倒,你们都骗了我,偏要我为你们牺牲一切么。

重明,她打开他的手,像个孤魂野鬼游动,你没有资格左右我的未来,不管是祖母,还是他,都没有资格。

你以为这是为我好,不是,不是的。她的每一口呼吸都是无力,吸入肺腑的空气都是浑浊的,若是当初你告诉我,最起码我可以早一点做出取舍,早一点放过自己,也早一点成全他,你们又折磨了我们五年,如果不是我今天见他已经放下这些了,我真的会恨死你们,你们凭什么。

她清楚记得,五年前她回京,为的就是心里那一份不甘和期望,而在那七天内,京中关于他婚事的传闻就像京城上空飞过的白鸽数不胜数,她亦没法见他,只得在家中等了一天又一天。前几日没等到,她隐有偃旗息鼓之势,便躲至郊外一座山寺寻个清净,归家时已入夜。

她终是没有等到他,他也没有为她停在原地。她与他的爱,到底落入无尽的寂灭中。

姜重雪离开后,重明独自一人留在屋内,想起当时那人也是在这里等了很久很久,那人远比他所想的要温和很多,他在见到那人时,惊讶之余亦能了然,那人的确配得上长姐。

长姐成长道路的艰苦与无奈、愤懑,非从小就受长辈庇护疼爱的他所能想象的,外人的质疑、嘲讽不屑,将她追杀到逼仄角落,她忍无可忍,将自己炼成一把利剑,不断杀伐,在不断得胜的过程中,她的怒意同样也会灼伤她自己。但在他的印象里,长姐一直都是温柔慈爱的,他和众人一样,看不到她心里的兵荒马乱。那人骨子里真正的无惧与理性,是长姐真正需要的。

姜重明与那人并没有太多对话,但有一句他至今都没有忘记。

那人在这里坐了许久后,突然问是否他姜家每一地方都会放着这个熏香。屋内飘着淡淡的薄荷香气,沁人心脾。

重明不明所以,但还是如实回答他,是。

那人向他要了香烛。

他本可以找个理由拒绝那人,但他不知为何还是给了那人。

屋外,枯树挂着一根根冰条,老鸦展翅轻啼,风伤心呜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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